柔软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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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写过一篇叫作《时间的碎片》的文字，在这篇文字里，我把所有时间的碎片都链接成一段完整的时光。人的一生会有各种不同内涵的时光。你有过靠着母亲的甜甜睡去的温暖时光，有过蠹虫一样啃嚼典籍的硬性时光，有过花前月下的绵密时光，也会有过冰冷甚至窒息的时光吧？但有一种时光是柔软的。如果你愿意走进武夷山，并且拥有在武夷山的几片日子，你便会有这样深切的体验。

武夷山是个拥挤的世界，就其生命的种类和数量而言。这些物种形成了极为和谐的生物链，它们互为资源，互为生存环境，并持续积攒生命的养分，亘古至今，走过了漫长的历程，而且得到了不断地丰富、充实和完整。我相信她们的全部时光都是那样的柔软，柔软得令人渴慕和神往。

武夷山是个宁静的世界。武夷山的先民们在河的上游伴水而居。充分享用这里足裕的阳光空气和源于脚下的生命的源泉，充分享用永远原始的生物圈为人类提供的生态环境。因而他们不屑于关心下游喧扰的人群，尽情沉浸在心生命浩瀚的养分之中――尽管他们的身生命未免简单。我想，这样的生命时光，就像冬日里懒洋洋靠在墙根下晒太阳的狗，阳光若有若无，阳光照得它若有若无。这样的时光不需要很好的想象力，因为这样的时光柔软得像那条蜷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狗的身躯。

武夷山是个遗世独立的世界。南唐先主之弟李良佐摒弃皇家的尊荣，而隐逸武夷山修道独行，是否意味着武夷山足可以与天为徒呢？程门立雪归来之后，游酢同样选择了武夷山作为理学南渡的存放处。他在山中构筑了水云寮，让理学与武夷山的水云同居一室，看来理学的心生命也只有溶解在自然之中才能得以永久性地保存下来。纵观中国历史，我们没有发现多少功名显赫、仕途顺达的士大夫们留下什么旷世大作，而那些屡遭贬谪的落魄文人却成了典籍里的巨匠。自陶潜李杜直至欧阳东坡，不一而足。与其说他们的成就源自于生活的境遇和受挫的心境，毋宁说正是这样的身生命历程，使他们有机会获得或长或短的柔软的时光，徜徉于自然的境界，从而让心生命永远微笑在我们的血液里。因为朝里的紫气圈养的永远都是那些毫无想象力的绵羊，而自然的牧野足可以让你的灵性最自由地驰骋。武夷山水像孕育层出不穷的绿叶一样，孕育了朱熹、陆游、辛弃疾、柳永们。

当然，武夷山秀拔奇伟的峰峦岩壑远不是我们想象中可以信马由缰的牧场，不是那些风长长地吹过的一望无际的原野。但如果你在这里铺上一段时光，你的呼吸会柔软得几近无有。十多年前，意大利的一批游人一踏进武夷山的边缘，就取消了接下来所有的行程，他们要在这里驻足更多的时光。有趣的是他们并没有急不可耐地踏遍武夷山的山山水水，甚至压根儿就没有游览的想望。直到离开之前，他们终于不曾走进山门半步。他们下榻在一围四合院圈起池塘的客栈，每天守侯着透过天井滴下来的仅有的阳光，守侯着有阳光的仅有的水面和水面倒影里的幔亭峰。这就是他们的下午，接着又是一个下午。用放松、慵懒什么的形容词来表达这样的心境自然是可笑的。我只能说他们真正获得了一段柔软的时光，让身生命和心生命同时柔软得几近无有。是否可以证明这就是境界时光――那种超越了自然时光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可能接近的境界时光呢？

武夷山首先是属于那些仅仅需要武夷山的物种的，舍其别无所是。那些本质的物种和人类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终其一生执迷于整体生命构造的整合，而人类则局限在自身审美的需要。武夷山的生物圈生生世世拥有这里全部的柔软时光，而不需要离开半步。人类当然也被赋予同等的权利，但问题是，我们自身是否能真正属于武夷山，然后从本质上让武夷山同样属于人类呢？有过爱的经历的人都知道，这种彼此相互从属的确立，需要整个生命的投入。人类从走出森林的那一天起，就被异化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旅者，常常用摇摇晃晃的目光，甚至用照相机之类的代替眼睛，记录一段可有可无的历程。还有些许的可能拥有大面积的柔软时光吗？其实阅读武夷山这样一部作品，需要的不外乎闲适的心情和山里任何一片同样闲适的草地。

我从走进武夷山之日起，迄今已近二十个年头。我当然忘记了自己包括诗人在内的一切身分。我同样无法证明我写的那些文字会不是多余的。我的全部心情故事就是在冬日里靠着墙根晒太阳，和那只晒太阳的狗的心情毫无二致。山外的喧嚷武夷山是不在意的，她像一个婴儿冷冷地看着为要给她安上什么名字而喋喋不休的人们。游人们来了，又走了，山外度假区的建筑物墓碑一样续续增长，这些都无碍于她的悠然自得，因而我也只要安心地晒太阳就足够了。我把这种生命状态称之为原始的人文部落，这个部落的成员已经不多了，零星散落在我们这个星球不同的角落。我也是偶尔被吹落在武夷山的，按照生命的方式，萌土、吐芽、泛绿。我不时在水边走走，象走在自己的血管里。而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无非是散漫地跟随呼吸的节奏。我和武夷山一同感受着季节的变化，以便测试一下自己的体温是否恒定，是否需要冬日里懒洋洋的太阳。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柔软的时光更能表现武夷山对原始生命的亲和力。这种时光无所谓开始和结束，更无所谓内在的旋律。简单、朴实，毫无生动可言。但在这样的时光，空气里充满神奇的祥和，就像透过云层的夕照静静地泻在微起皱褶的水皮上。我们都有幸福的理由，为追求事实上根本不知为何物的幸福，许多人付出了一生的代价。武夷山对原始生命的亲和力告诉你，拥有一段柔软的时光，你便真正地拥有幸福了。这是武夷山对人类来说可资利用的最根本的价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