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间的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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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一年春节前，和几个同乡回家过年。火车站里人满为患，我们一路挤向检票口。在站台排队上车的时候，便发生了拥挤。我无意间回头，竟看见后面有个人的口袋里掉出一叠钱来！而那人浑然不觉，兀自向前推搡着，而他身边的人也都没有注意。

几个老乡也都目睹了这一幕，于是我们都想挤出队伍，去捡那厚厚的一摞钱。谁知刚一挤动，便惹得周围抱怨声一片，几乎是被推着上了车。进入车门的刹那，我向后看，却已经看不到那钱的影子。在车上我们还在懊悔，说不该挤得那么快那么靠前。其中一个方姓老乡最为痛悔，他是我们里最年轻的，他说他应该不顾一切地冲出人群的包围。这一路上他都在念叨着，神情郁郁，我们反而开导他，说没捡到就没捡到，咱们也不指这个发财。

下了火车后，我们几个分手，各回各的村子。小方把我拉到一边，红着脸说：“哥，我不是为了想要那些钱。我难受的是，那个丢钱的人干了一年回到家，却丢了钱，全家年都过不好。有一年，我爸就是把钱丢了……”

那一刻，我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击，直击在最柔软的部位，脸上也火热一片。我知道，小方是想把那钱捡起来还给失主，可我们……一想到此，便觉漫天风雪都奔心头而来。

二

多年前的一天，在哈尔滨的松花江边，正是夏日，游人极多。我本是步履匆匆，可是见到长风浩荡大江翻涌，便将琐事先抛一旁。倚在堤上的护栏边，极目而眺，周围都是嘈杂的人声。点燃一支烟，没吸几口，却见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女人走过来。

身边许多人在吸烟，那女人弯着腰，似向吸烟人要烟。却是没人理会她，她到我面前，果然是想要烟，我拿出一支递给她，她却不接，想要我吸着的半支烟。觉得她行为颇为怪异，再加上以前看的一些关于乞丐的报道，便很是有些生厌。女人失望地离开，旁边一位老大爷同样给了她一支烟，她依然坚持要人家点燃的那支。老大爷笑了笑，将刚拿出的那支烟点燃，递到女人手中。女人很是欢喜，拿着烟向远处的一个花坛走去，看她的神情，就像比要到一百元钱还要高兴。

一时好奇心起，便在后面跟着，看她到底要干什么。女人并不去吸那烟，而是用手捧着的样子，生怕被风吹熄一般。在那高高大花坛的背阴处，女人停下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斜倚在那儿，同样的破旧的衣服。女人疾走到女孩身边，把烟叼在嘴上，用手挽起女孩的裤管。我一下惊呆了，女孩的腿上一个很明显的伤口，红肿无比。女人把紧攥的左手摊开，掌心里是接了一路的烟灰，她把烟灰都按在女孩的伤口上，女孩紧咬着嘴唇。然后女人又狠吸了几口烟，把烟灰弹落到掌心，再按到伤口上。最后，烟燃尽，女人把剩下的烟头剥开，将那些混着焦油的烟丝也敷在女孩腿上。

在七月的阳光下，我就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想想自己刚才对那女人的腹诽，惭愧无比。女人每按女孩的伤口一下，我的心便会疼一下，直疼得眼睛也湿润起来。

三

那年夏天，在北戴河。在海边的僻静处，看那一片碧蓝无涯。就在此时，见两个人走过来，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少年，一走上沙滩，少年便狂奔起来，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足痕。我猜他一定是第一次看见海，才会如此激动忘形。蓦然，少年嘴里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不是那种兴奋的喊叫，也不是悠长的吆喝，就像狼嗥，却又多了一些生涩的尖锐，又似铁铲用力划过锅底。总之，听起来极为不舒服，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难得的宁静被打破，只好转身去寻觅另一个无人的去处。少年已经跑远，那声音仍一波波地传来。中年男人坐在沙滩上，满脸的笑意。我经过他身边时，他向我点头说：“对不起，打扰到你了！这孩子第一次看到海，就像疯了一样！”我忙说没关系，随意问：“你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吧？”男人说：“从西北来，到这里来治病！”我见他似有倾诉的冲动，便在他身边坐下，此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有的只是深深的担忧和无奈。

他们父子相依为命。妻子去世得早，抛下这个多病的孩子，日子艰难，他却从未放弃过给孩子看病的希望。这两年里，他终于做小生意攒下了一些钱，便带着孩子四处求医。我看着依然在沙滩上奔跑的孩子，想象不出这样一具鲜活的身躯里，竟有着那么多的病痛，肾衰竭、肺炎、心脏病，都在折磨着他年轻的生命。我生怕他的奔跑，会造成对身体的伤害，可男人却说：“难得他今天这么高兴，由他跑吧，没事，这些年里，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从没这样喊过！”

我起身告辞。少年已经向回跑，口里依然怪声不断。我边走边回头看他，看着这个不但身患多种疾病，而且先天聋哑的少年，看着他奔跑的身姿，仿佛奔向充满希望的未来。那声音依然回荡，可此刻，却似有了形质一般，直打入我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