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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最后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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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纽约。百老汇繁华的44街区。

已是该入睡的时间,从旅馆几十层高的客房的落地窗往下看,熙熙攘攘的人群,永远不息的车流……这是个不睡觉的城市,也是个不容你忽视的城市。不远处时代广场上,Nasdag忽闪忽闪的指数屏幕,分分秒秒地牵扯着世界金融的神经……

或许是为了更真切地感受一下,住在百老汇街区的几天里,我总把旅馆房间两面落地窗的大窗帘拉得很开,与对面的高楼、大钟默默对峙,一种被传说久远的感觉伸手可触。

我站在窗边,脑海里却出现一些街上并不存在的叠影:一个瘦小的东方女性,沉思着在这里匆匆走过;多年前,我和她一起,也从这里走过……

屋里是摊开着的散乱的行李,已经很晚了,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还有没完成的工作。刚刚接到电话,麦克马上要来,他说知道我们明天要离开,他把儿子爱德华寄放到朋友家,自己则马上会赶到旅馆来,接我们去他家看看,看看陈静英。爱德华昨天过10岁生日,他说他想妈妈。麦克自己因为父亲三周前去世,刚赶回美国中部的家奔丧回来不久……怕堵车,他会坐地铁尽快赶来。他已经把车停在东河的地铁站了……

麦克是陈静英的丈夫,是纽约电力公司的中层经理人。陈静英走了,走在2月寒冷的冬天。我没见过麦克,但我知道他。1993年,已在美国生活了六七年的陈静英寄来了她的《我的美国家庭故事》,在《现代家庭》上连载4期,给许多读者,尤其是熟悉她的同学、朋友留下深刻印象。文章中她用那样温婉宁和的语调,娓娓地诉说着她与麦克在美国中西部的爱荷华大学认识、相恋,后来在纽约找到工作后结婚、生子的全过程。她的心情是安然而幸福的。

我记得,大约就在那几年,一部电视连续剧风靡起来――《北京人在纽约》,描写在纽约的中国留学生。片首有这样的话:你想让他下地狱,就把他送到纽约;你想让他进天堂,就把他送到纽约。剧情在我记忆里断断续续,那首苍茫优美的主题歌却让人永远难忘――

潮落潮起,轻轻地呼唤你

愿你清晰,默默地思念你,

天涯海角春来秋复去,

隔山隔水隔不断我和你……

从上海到纽约,从太平洋岸边到大西洋岸边,陈静英是不是找到了她的归宿?

1992年春天,我第一次去美国,在纽约和陈静英到一家日本餐馆共进午餐。我说在美国的我的中国朋友中,你是唯一没有给我长吁短叹、一言难尽的感觉的。当时她抬头看了看我,说“我不回去”,一如她平时的沉稳有主见。我笑了,说你有丈夫,家在这儿了,当然。《现代家庭》发表过一篇名为《你是我的家》的叙事散文,文中浸润的“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的主题,引发了各方深深的认同和共鸣。我想,陈静英该是又一例证吧?

那天,我们谈了很多,这样的深谈在国内不曾有过。复旦校园、妇联机关,同学、同事,友情、爱情……那家日本餐馆很简陋,那些小小的、清淡的、紫菜裹着的寿司很可口。陈静英还是那样温和沉静,她的善解人意,她希望昔日友人能生活得好的真挚和善良,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那天,陈静英送给我一件翡翠色的人造首饰,回上海后我买了一件同色的连衣裙,十分纯粹的翠绿,我很喜欢,像当年在乡下春天的麦田,一望无际的鲜嫩的绿色。

那天,陈静英陪我去了帝国大厦和其他一些地方,她说路线都是麦克事先替她安排好的。她不时地帮我把提包拉链整理好,她说纽约不安全。

今年2月,我在北京开会,一天下午突然手机响了,老学友汪澜向来细声细气,此刻却变得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S刚从美国打电话来,1小时前,陈静英在纽约,走了……

自两年前得知陈静英患病以来,我应该明白。但那一刻,我仍不能接受。

与陈静英相识,是20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已毕业留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工作,陈静英是“”结束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进复旦的大学生,我们都住在4号楼。那是一伙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才华横溢的年青人,她在班里并不显眼,瘦瘦小小,安安静静的。只是和其他不少同学一样,她的脸上也有了学生不应有的沧桑。

我常在校区的小路上遇见她,去教室,去图书馆,去食堂……安静地、有点急急忙忙地走,让人感觉她总在努力地、认真地做着什么。

陈静英毕业后分配到上海市妇联宣传部工作。第二年秋天,我被调去市妇联所属的杂志社,于是又有了交往。

麦克来了。蓝眼睛,黄头发,白皮肤,T恤衫牛仔裤,短小结实,斜背着一个小小的挎包,头发很潦草,眼里布着红丝,脸上的疲惫和哀伤是显而易见的。陈静英曾在文章中说,麦克父亲的祖先来自意大利南部的西西里岛,热情冲动,在美国已是第四代;麦克的母亲是德国和爱尔兰人的后裔,冷静多思。我眼前的麦克则有点像个大孩子。

纽约的地铁站陈旧又喧嚣,墙上是肆无忌惮的涂鸦。夏夜湿热的风呼呼地吹着,车厢里不知疲倦的人们仍在晃荡中大声说笑。

麦克在车厢的嘈杂中说,他的一个弟弟是医生。两年前陈静英因夜里咳嗽不止、上楼感到气喘而去就诊,那时已有肺积水,诊断确定是肺癌末期,已经扩散,生命只能延续3个月……陈静英积极配合医生,一直奋斗得很顽强。她也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只是太晚了,癌细胞扩散到大脑、骨髓……最终她还是没料到这么快,什么话也没留下……

麦克的话常因哽咽而停顿,他不时地用右手捂住眼睛,嘴里喃喃着:“噢……上帝……詹妮佛……静英……”泪水一次次渗出眼角,他说:“我听说静英在你们杂志上发表过文章,我想知道她写了什么。”

“她只是写你……”

“噢……静英……”麦克迅速地抬起手来,又一次捂住了他的眼睛。

我的心抖颤了一下。麦克不懂中文,陈静英竟然没把那样深情地描述他的文章翻译给他。他们已经那样相亲相爱地生活了十来年。

“无论你能为静英写些什么,我和爱德华都会十分感激。”麦克在晃荡着的车厢里抬起头来,十分信赖地望着我。

从地铁站出来,麦克发动了停在路边的车。我们去他的朋友家接爱德华,因为在这里不允许把孩子单独留在家里,麦克就让儿子在朋友家等我们。

夜色中,跟在麦克身后走来的爱德华已是小伙子模样。许是困了,在车上爱德华很沉默,回到家便一头扑到沙发上睡了。

这是纽约林中区一座两层楼外加地下室的住宅,屋前有鲜花,屋后有车库,是他们在儿子出生后购置的。

陈静英在爱荷华大学社会学系获硕士学位后即到纽约,在美国最大的一家华人服务机构“华策会”工作,那份工作她干得很得心应手。婚后她按美国人习惯从夫姓,改名詹妮佛・奥古斯汀。入籍美国后,她转往联邦政府社会安全局工作,表现优异,去年还获提升级别。她业余报考并获录取在布鲁克学院攻读商业管理MBA学位……像大多数十多年前到美国来的留学生一样,陈静英白手起家,历经一番求学就业的刻苦拼搏后,终于成家立业,可以开始享受生活的安定了。她对自己的生活是充满自信和自豪的,许多有机会到纽约的昔日上海同学、友人,都曾被热情邀请去她家住过。

一楼是客厅和餐厅,地上铺着色泽鲜丽的波斯地毯,桌上、家具上到处散乱地堆放着杂物。四壁墙上挂着几个镜框,有遒劲的中国书法,也有温馨的结婚彩照,披着洁白婚纱的陈静英是欣喜而充满自信的。

“静英……”麦克手抚着装饰柜的玻璃,双眼紧盯地望着柜里一个上面缀着洁白雕花的花瓶状的瓷器,是簇新的,枣红色。这是骨灰瓮,里面是陈静英的部分骨灰,麦克说另一部分骨灰将由她弟弟带回上海。

餐厅后面是宽敞的厨房,到处是各种各样的炊具、调料、饮料。“静英要是在,她是决不允许这么乱的。这个厨房重新装修不久,那时她已病得很重。”麦克喃喃地说着。

二楼,他们的卧室里,两大块木板显眼地靠墙放着,那是当时麦克为追悼会精心准备的,上面贴着精心挑选出来的陈静英生前各个时期的照片。

“这……”我几乎脱口叫起来。我看见在第一排显眼的位置,贴着我和陈静英以及其他几个昔日学友的照片。那是1998年夏天陈静英回上海时,汪澜为她没能赶上77级同学聚会而补办的宴会。饭后大家合影,轻松又快乐。那之后不久,传来她得病的消息。

还有一张病中她和家人的合影,她笑着,可是因为化疗的缘故,那模样已变得不敢相认。

照片下面是几份唁电,我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那几个复旦校园里熟悉的身影。我几乎忘了这里是纽约。

麦克从床边拿起一本中文小说,当中夹着书签的一页,标示着陈静英最后的阅读。

地下室是他们的书房,几台电脑,书架,卡片柜。多年来陈静英一直在搜集有关社会学的中文资料,那些写着密密麻麻方块字的卡片,记录着女主人辛勤的积累,也诉说着她执着追求的未来。陈静英来美不久即与人合作写过一本名为《美国纽约的华人家庭》的书,她想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麦克展示着一摞一摞的卡片,他说他是看不懂的。

麦克打开电脑,一一展示着数码相机留下的图片。

陈静英与病魔抗争期间的毅力是惊人的,几乎从未停止过工作,也几乎未吃过医生开给她止痛的吗啡。直至去世前三星期,因为身体虚弱得不能自己行走,才不得不停止上班。每天下班以后她就去住宅附近的海洋公园和邵特麦希自然中心散步,盐泽湖边,树木枯黄,麦克仔细地摄下了那里的一切。人去园空,满目凄凉,走在这些小径上时,安静的她都想过些什么?

“静英不静”,这是当年她离开校园时同窗留给她的赠言,颇传神。友人说,“她就是不多说,什么事都在自己心里撑着。”她走得很不甘,在最后的抢救中,一直积极配合医生治疗的她,狠狠地把手臂犟开了……

陈静英的葬礼是隆重的,有一百多人参加。她的美国同事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她敢于挑战命运的顽强。远隔重洋,上海的家人来不及赶去,为她送行的中国人是几个如今定居在美国的当年同窗。

麦克一次次把画面定格在陈静英的遗容上,她仰天躺着,落地台灯的柔和光线,照出她一脸安详。白衬衫,黑西服,胸前横着一枝鲜艳的玫瑰。

二十多年前,陈静英进复旦后的第一篇作文,结尾是这样的:“我望着窗外起伏的远山,手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心想:生活是美好的,我们只要奋斗!”那时,她是宁夏的一个知青。

这几十年来,她没有停止过奋斗,尤其患病以后。正如麦克所说:她曾经奋斗得那么勇敢顽强。她不是随波逐流的弱女子。

夜已深,必须要回旅店了。麦克摇醒了沙发上的爱德华,小家伙摇摇晃晃上了车,倒在后座上又继续睡了。麦克急急地倒车,那情景让人心酸。

“麦克,你要照顾好自己,还有爱德华,还有你们的家。能不能找个人帮忙呢?”

“合适的不容易找,而且,总是不放心。”

麦克专心地开着车。已是凌晨,街上总算安静下来。经过一个岔路口,麦克说,刚到纽约时,他们就住在这里。

我回头看了看沉沉睡着的爱德华,这是个多么漂亮的孩子。早听说他曾在学校写过一篇长长的作文,说他的妈妈是个了不起的人,他长大了也要像妈妈一样。陈静英去世后,爱德华选择了几张照片,配上简练的文字,用电子邮件发给妈妈的亲朋好友。我在上海读到这篇文章时,很久都沉浸在一种伤痛里。爱德华叙述了妈妈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和爱好,叙述了妈妈15岁到宁夏农村插队落户时的艰苦生活,“那时所有的学校都关闭了,这就是”。他说,妈妈在乡下感到非常孤独和恐惧,那里的冬天很冷,有时她很想家……

病中的陈静英曾两次忍着病痛和家人一起去缅因州度假,谈笑风生,还拖着病体在岛上顽强地走了两公里。“能看到她快乐,那是多么美好啊!”年幼的爱德华回忆着。

文章的结尾是这样的:“对于中国人来说,了解自己的前辈是非常重要的。我将永远思念妈妈赋予了我什么。妈妈生在蛇年,这意味着她是富有智慧而迷人的。我长大了要像妈妈一样。”

或许因为文化的差异,对于麦克来说,有时,他的中国太太是个谜,他想带着爱德华去寻访她的好友,了解她的过去。而于陈静英,我相信,在她内心深处,也会有永远无法向麦克敞开的一隅,那故乡故土的眷恋,那血浓于水的亲情。但愿爱德华长大后能理解这一切,能理解妈妈的坚强和勇敢,为妈妈从不碌碌无为的一生而自豪。

和麦克在百老汇44街区的旅馆门口匆匆告别,目视着他们的汽车在终于空旷冷静下来的纽约街头拐弯。晨曦初露,再过几小时我们就要离开,很快会回到地球的另一面。夜幕下的星空深邃闪烁,几行文字在我心头闪现,那是刚才看到的,一封来自当年同窗好友的唁电中的词句:……记得你的善良、美丽,也记着你的顽强、坚毅……你怎么突然放手了呢?……明月当空,热泪夺眶。如果你真的远行了,能否让我的心陪送你一程?我相信尘世外有天国存在,你会在那里,眼光像月辉一样抚照你的家人,抚照所有爱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