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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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委授奖辞］
《午后》为我们讲述的故事内容似乎谈不上什么特别之处，但无论从结构、语言还是文章所传达出的思想内涵上，它都是一篇非常完整且优秀的小说文本。《午后》对人物心理放纵而又节制的铺陈，可以说是尤其突出的。当下的诸多青春写作者，能写出奇迹般的故事情节，能写出超越青春的生活感知，但却在语言上呈现出一种苍白和浮躁。他们信奉华丽的词语是写作之神，在我看来，语言仍是他们共同的弱点。而王美婷的这篇小说，在叙事上，缓慢时能延伸出视角，急促时又异常谨慎，这种平衡稍不注意就会伤害小说本身的进展。王美婷成熟的小说心灵由此显现出来。（侯婧）
幻觉仍然充斥着灵魂，他仓皇地冲到家门口，轻轻推开门，试着不惊动任何人，结果如他所愿。他换上拖鞋，转身走进洗手间，关紧门，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然后把头低下去，他看到红色的液体顺流而下，发梢软绵绵地浮在水面上，肩头不禁耸动了一下，他干脆把脸完全浸入水中。他对泛有腥气的血水十分厌恶，却又对窒息感怀有痴狂的迷恋，因为那可以使他暂且忘却烧灼般的疼痛。
“周嘉，回来了？”
妈妈的声音使他猛地抬起头来，墙上的镜子毫不留情地把那伤口的面貌抛在眼前。他不由得伸手摸摸头顶上蜿蜒的伤口，周围泛着淡淡的血丝，如遒劲的蜈蚣，峭愣愣地兀自立着。他赶忙用水把头发上滞留的血色冲净，刚刚用毛巾绕着伤口裹紧时，就听到妈妈的脚步声已经落到了身后。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天热，刚洗了头。”
“哦……”妈妈带着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他，“怎么才回来啊，刚才给你打了好几遍电话，总打不通……你手机呢？”
“手机……手机丢了……”他不会隐瞒，尤其是如此仓促的时刻。
“怎么丢的？”妈妈的语调提高，尖锐的嗓音化作一把锋利的刀，刺得他心痛。
“下午踢球的时候，外衣脱下来放看台上了，手机就在衣服口袋里……回来时就不见了……”他只能这么说。事实上这句话的前半句是对的，当时他的确是在踢球，踢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空旷的操场上只有他一个人，默默顶着炽热的阳光，像一头猛兽似的疯狂般奔跑。他不明白为何夏拉拉没有感知到他的情感，只把他当哥们儿看待。当他知道她已经有了男朋友时，感觉天地刹那间迸裂，无尽的碎片把他压迫在缝隙中不可挣扎。不知所措的他只能把愤懑的情绪都撒在足球上，却怎么也没想到一个被灌注着蛮力的远射，竟把球踢过墙头，打到一个人。他从那一声惊悚的惨叫中听出对方一定很痛。而当他忙不迭地去拿衣服时，一群痞子样的人把他拦截，领头的家伙一手托着足球，另一手抚着前额，冲他诡异地笑了笑，突然把球扔到他脸上。接下来的事情他只保留了些许模糊的记忆，或者只是镜像：他先是被那群人推推搡搡，然后拳脚相加。后来他被打倒在地上，正是他苦于无力反击的时候，身子好像压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咔”的声响。他伸手在身下摸索着，碰到一个硬物，抓起来看也没看，就朝那个拿球打他的人脸上狠狠砸过去，他听到撕心裂肺的吼叫，然后周围的人都向那个家伙簇拥过去，他也赶忙站起来，晃着昏沉沉的头逃掉了。
“你这个败家子！刚买来的手机就弄丢了！告诉你多加小心，你就是不听！”妈妈用食指戳着他的额头唠叨着：“上千元的手机轻意地就丢掉了，你以为咱们家很有钱么？房子还没着落……只会让心，你这个败家子……”
他头痛欲裂，实在站不稳，只好快步钻进自己的卧室，关紧门，任凭妈妈在外面大声唠叨，甚至谩骂。他则是尽可能地稳定思绪，静心回想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他可以确定，当时他扔出去的硬物就是手机，而那个人被砸后应该去医院了，手机也许还在原处。他决定现在去把手机找回来，以免留下罪证，也可以给妈妈一个安慰。他站起身来，刚要开门，碰见正回来的爸爸，他连忙捂住头上的口子。爸爸看他神色慌张，就问道：“你怎么了？”
“怎么了？哼哼，你的宝贝儿子把手机弄丢啦！”他未及作答，妈妈那怒气未消的声音就从厨房里传出来，“当初我就跟你说，别给他买手机，你偏不听！现在该后悔了吧？”
他不由得低下头，喃喃地说：“我马上去找。”
“找什么呀！肯定是趁你不注意，被别人偷去的，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他受不了妈妈的讥讽，猫下腰，从爸爸腋下一下子冲了出去。因为碰撞，血又从濒临干涸的伤口里汩汩流出，他只好蹲下来，背靠着自家的窗台，用纸巾擦拭。他听到爸爸的声音传过来：“好啦好啦！谁没有不小心的时候？他又不是故意丢的……先让他冷静一下……其实儿子还是不错的，至少不打架斗殴。刚才快下班的时候，有个小伙子来找厂长，说他儿子小猛又打架了，眼睛被人戳伤了，你说这糟不糟糕？晚上咱们买些水果去医院探望一下吧，厂长正在拟定第二批福利分房名单呢，这可是个好机会。”
“哟，是谁啊胆子这么大？敢打他儿子？肯定得赔不少钱啊！”妈妈开始炒菜了，他闻到了清淡的香油味儿。
“还没找到‘凶手’呢，听说是个学生踢球砸到小猛，他就带人去揍人家，没想到人家一反抗，把他眼睛弄坏了。说到底还是小猛先惹事的。不过厂长这人你也知道，蛮横无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扬言说要找到那个打伤他儿子的人，让他不得好死！”
他不由得浑身颤栗，很显然，他所伤的人就是厂长的儿子！
可怕的现实已经呈现在面前，他无法逃避。
千万不能被人发现他所做的事，千万不能被找到证据！爸爸为了房子辛苦了那么久，不能让一切都毁在该死的手机上。他的心狂跳不止，完全不顾伤痛一路狂奔，但他并没有失去理智，路过一家小诊所时还是停了下来。伤口被缝了四针，简单地包扎后，他又跑了起来，直奔操场看台后面的小巷，那是下午打架的地方。但当他用急促的目光扫了一下小巷时，脸色骤然苍白――地面干净而平坦，连翘起的石子都没有，空旷得让人心寒。“难道被那群人捡走了？”他的血直往头上涌，好像锤子在敲打，然后又缓慢而沉重地落回心脏，石头一般凝固在那里，使他浑身无力。他感到黑洞洞的深渊从四面八方围过来，茫然而绝望。
他慢慢转身，打算往回走，木讷的姿态引起周围路人的注意，他装作心不在焉，故作闲散地四下顾盼。不经意间，一双脏兮兮的手映在眼前，如一股电流般把他击愣在原地――那双手上捧起的，分明是他的手机！
他惊惶地走过去，那人斜倚在墙角，把玩着手中的时尚手机，衣裳破烂肮脏，面前放着盛了些零碎钱币的小瓷盆――原来是个乞丐，也许只是顺手捡的，并无大碍。他的心踏实了些，然后沉下嗓音对乞丐说：“那手机是我的，能把它还给我吗？”
那乞丐依旧低着头摆弄手机，没有理会他。
“那手机可以还给我吗？”他重复了一遍。
“还给你？凭什么啊？这手机是我捡的，它现在是我的了。”
“还给我！快给我！”他有些不耐烦。
“着急了？嘿嘿，别以为我不认识你，刚才打架的时候不是挺潇洒吗？手机一砸，把那小子眼睛都打冒血了。”
“你――”他突然束手无策。
“夏拉拉……是谁呀？还让你给她回电话呢。”
“你把手机还给我！快给我啊！”他喘着粗气，焦躁不安到了极点。
“凭什么给你呀，你自己扔了的，谁捡到归谁！”乞丐满脸不屑，得意洋洋地歪着头笑。
“把手机给我，听见没有！”他野性迸发，瞪圆了眼睛使劲扳着乞丐的手，想把手机硬抢过来。但显然乞丐比他的力气大得多，用脚狠命踢了他几下，再一推，他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他不服气，挣扎着爬起来，目光像喷出的火一样烧在乞丐身上，乞丐也许被震慑了，不住地向后退，他的气势随即上涨，使出全力给了乞丐一拳，乞丐手一松，手机掉在地上。乞丐想捡起来，却被他当头一脚，摔了一跟头，直跌到马路上，他还没缓过神，一辆卡车呼啸而过，夹杂着尖锐的刹车声，溅起一地血花。
他愣了，周围激起一片惊叫，路人慢慢围拢过来，把车和乞丐圈在了他的视野之外。他瞥过自己的身体，白衬衫已经浸染血污一片，他惊慌失措地大叫一声，身子如一根突然绷紧的弹簧骤然猛缩，随即捡起手机，张皇地跑开。
他想他一定死了，那乞丐一定死了。他不知道该去哪儿，他不敢回家。因为猛烈的奔跑，汗水渗透了衣襟，血迹一点点被侵蚀和稀释。头上的伤口牵起一阵猝痛，像一把坚硬的刀子沿着血管游刃，他颤抖地抹了一下前额，冰凉而湿润，满头的土灰中夹杂着血腥气，他感到大脑膨胀得要炸开，他实在跑不动了。
他躲到一个建筑工地的仓房后面，蹲下来，贪婪地喘气。他始终不自主地安慰自己：那只是交通事故，肇事的是卡车，不是我，不是我！他看了看手里紧攥着的手机，显示屏被划裂，机身也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他感觉这个手机是一切霉运的源头，正准备举起来再一次扔出去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用拇指哆哆嗦嗦地按下几个号码……
“喂？”
“夏拉拉……”
“是周嘉吗？你怎么才回电话啊，等你很久了。”
“我出事了……我现在很怕……你那方便吗？我想先避一下……喂，喂？你怎么了？说话啊！”可能是旁边的建筑工地的噪音干扰，也可能是手机被摔后产生了杂音，他有些听不清楚，一时没有说话。或者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黄昏的余晖渐渐散去，随着不远处那条商业街里传来的六声钟响，他将视线移到自己的指尖，重新接通了电话，极力用平静地语气说：“我想我杀人了……是一个乞丐……我不是故意的……可我……真的很害怕！”
电话另一端，如他所料，响起了惊叫。
“其实我……我也不知道……一不小心就……只是推了他一下……恰好一辆车过来……他就死了……”他语无伦次，声音显出前所未有的软弱，甚至带有哭腔。
夏拉拉依旧沉默，他没敢松口气，一些阴郁的血液缓慢地流过他的心脏。他能听出电话那一端传来的呼吸声中，夹杂着不安和惊慌。
“那你现在……在哪儿？”
“在外面……我不敢回家，我衣服上溅满了血……”
“那你先到中心医院来吧，我在这陪我男朋友呢，在201室。你先借他的衣服穿……”
“好吧……”
他关掉电话，裹紧衣服，双臂抱在胸前，尽可能地掩盖身上那骇人的血迹。一路小跑来到医院，201室的门开着，他径直走进去。夏拉拉冲他笑了笑，然后指着床头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而他却再一次愣住，怎么也挪不动双腿――当他的目光顺着椅子往上移的时候，他看到病床上的人右眼被惨白的纱布遮盖，左眼则闪着惊异的神色，死死盯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