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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也是自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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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年前的春天,我完成学位论文,随即在阳明山一处租屋,写出《蝶道》。彼时我并没有要成为一个学者的意图,只是偶然想起骑单车经过花莲时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以及继续躲藏在某处写作的想象,于是,我将履历投给东华大学,自此成为学术圈里的junior scholar。我的博士生时期虽然写出了四十余万字的《以书写解放自然》,但彼时已常逃避学术会议,和硕士生初期热衷于学术活动全然不同。

我以为那都是因为接触自然、迷入野径之故。当你真正嗅觉到野地的气味,就不免不由自主地厌弃学术会议厅里的假皮沙发、红布条、客套话,以及扭曲自己声线的麦克风。

然而我总是成为了一个junior scholar。每几年有评鉴的压力,年资到了就得升等,恰好就在我提升等副教授的那年,“教育部”不再接受文学教授以创作升等。那个离奇、可爱的条文将艺术展演、舞台剧、画展等等仍视为“艺术”,接受学院里的学者兼创作者以这类作品提交升等,却不认为文学教授的创作算是一种成绩。这让我确实迷惘了好一阵子,或许创作真的无法“被准确地评量”吧。

这些年来,我将时间不公平地切分给小说、散文,以及学术论文的写作。有的时候难分彼此,就像无法确认突然增生的白发是源自于哪一部分。有的时候我觉得写散文和小说就像写论文,没有图书馆与前人的著作根本无法运作;有的时候我以为写论文就像创作,没有热情根本没办法追索问题下去。于是我更迷惘了,为什么有人认为这两者是由不同的机制、不同的脑袋编织出来的呢?我想起瓦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罗兰・巴特(Roland Bathes)、汉斯・罗伯特・耀思(Hans Robert Jauss)、加斯东・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那般优美如诗的论述,恐怕会被匿名审查者在评审建议里讥诮一番,然后退回再审吧。

这本《自然之心 从自然书写到生态批评》里收录的是所谓的“学术论文”,其中有六篇是通过所谓有“匿名审查”机制的期刊所刊登的,另外两篇则发表在学术会议上,一篇是为世界环境日的一个“人文生态与生态科学对话”工作坊所写。但读者一定可以发现,收录在这本书里的这些文章,不但被我刻意消化了过分矫饰的学术语言,也可以看出我从2004年就开始的一个企图――把我个人在台湾自然书写的研究,往外跨去,朝向生态批评的领域发展,并形成一部具结构性的初步论述,以补足第一阶段我在自然书写领域研究上的不足。

使用较趋近文学性的语言来写论文,我从博士班开始就饱受批评。但奇妙的是,这些文章投到学术期刊,却从来未被任何一位审查委员退稿过。极少部分的审查委员会在审查意见里或讥讽或提醒或贬抑,却又总是选择让这些文章通过,让我觉得其中必有一些微妙之处。会不会是审查委员也跟我一样认为,语言使用或各有风格,但适度的文学性语言并不会妨碍论述?我甚至大胆地以为,那是让读者也能感受到研究者温度的重要铭刻。人文的学术报告,当然得奠基在严格的资料汇整与分析上,陈述语言却必须是活生生的自然物,而非机械式的操作手册。在学术分际与人文温度间游移,或许不够成功,却是我一直以来的坚持。

这些年来我偶尔会愧疚自己没做好一个“学者”的角色,没办法完全融入学术环境里。比方说因为自己不能接受每年要被“教育”或“提醒”得申请一些研究计划(真的是“教育”,因为大学会办讲座来教新进教授如何容易申请到这些研究计划),因此从任教的第三年开始,就不再申请个人研究计划。曾有圈内的资深学者劝我,这些研究计划的申请说难实易,为什么要放弃“加薪”的机会呢?我心底总是顽固地想,就像创作一样,人文学科的学者,如果能在没有金钱支持的状况下,仍能坚持研究的能量,说不定才能证明研究对自己的价值。

我并没有要否定这些计划、会议、学术活动的意义,只是我的薪水已经足够维持家庭生活,何须再藉计划来加薪?

何况即使没有那些加薪的计划,我的论文产量仍然维持着某种节奏性。只是苦了跟我的研究生,跟在我身边没有什么计划助理可以担任,所以我总是尽可能帮他们寻找其它的工读机会。但或许从我莫名其妙的坚持里,他们也能感受到微薄的什么,那个微薄的什么如果不存在了,或许在学术圈里的我会更伤感也说不定。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所住的淡水正要开设一条莫名所以的快速道路,花东海岸正假观光之名,计划一处一处剥夺自然海岸存在的权利。农地消亡,公路泛滥,主事者选择建离奇的高塔,来设想岛屿的未来。在学院里,我们则等待被评鉴、升等、搜集点数,就像在7-11凑足零钱数换一张贴纸。

而我只能告诉我的读者,这些文章并非为了凑点数而写的,它们源自于我对这些写作者的热情与尊敬。我期待这些文章是海涛而非消波块,是山雨而非堤防,是九月风而非高墙。它们虽然是所谓的“学术论文”,也是写给对自然导向文学有兴趣的读者一些微薄的导言。

这本《自然之心 从自然书写到生态批评》(也可以称为“以书写解放自然”BOOK 3)的出版,我得感谢一些人。M是我最严厉的读者,她总直言纠正我文字里的错误与不足。夏日竟然愿意在这样一个出版社里,放进这系列的著作,令我感到佩服。编辑们细心的校稿,让我可以放心处理书籍的其它部分。当然还得感谢许多匿名审查人,他们多数秉着专业给了我可贵的意见,让我收到意见书时愧疚地寻找资料补强文章。而少部分审查人的奇特论点,更促成了我撰述时对抗的动力。感谢容纳许多踏实、具批判意识学者的学术圈,也感谢光怪陆离、荒诞的学术制度。最后,当然还得感谢一直以来指导我的前辈学者,以及东华中文系与华文系的同仁们,曾经那么慷慨地让我选择“安静一下”,却只给温暖,没有怨言。

我期待这本书或许能像耀斯所说,“像是一本管弦乐谱,不断在它的读者中激起新的回响”,或许不能。毕竟,文字也是自然物,该消亡的就任它消亡,能活存的,就任它如野草坚强地活存下来。

(本文为《自然之心 从自然书写到生态批评:以书写解放自然Book 3》后记,刊登时作了部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