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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来去匆匆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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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木秋千

沱江边有一架巨大的水车,黑褐色的,有的叶片已残缺不全,很古旧了。整天整天哑然无声地立着,在清早的晨曦里,黄昏的轻雨中,还有骄阳似火的夏日和寒风呼啸的冬季――这其实是一架已经废弃了的水车。

可我相信,很久很久以前,风生水起的时候,它一定有声有色、生龙活虎地转动过。最好看的应该是在春光旖旎的日子,咯吱咯吱,咯吱咯吱,那个时候它转动的声音年轻又悦耳,哗――水被它扬起来了,在阳光下像一圈闪闪发光的银链;抬头眯着眼睛望去,飘散开去的水雾在阳光下如碎钻般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一阵煦暖的风拂过来,岸边柳絮纷飞……

我这样不着边际地傻想的时候,万万没想到,有一个人也会这样不着边际地傻想,并把它画了下来。

外面来的游客很喜欢画小城的景致,岸边的石条凳上,常有人支了画夹画水车。不经意地,我居然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画。我惊讶得不得了,忍不住“咦”了一声。

画画的人扭过头来,是个大男生,长得好……帅。

“有什么不对吗?”他用下巴指了指水车,“它不是这样的对吧?”

“对……哦,不对,”我没出息地慌乱起来,不知如何表达,“我是说,我、你画得好,很久、很久以前,它就是这样的。”

说完,我就跑了。

跑出好远我才停下来,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心怦怦怦地跳得很厉害。我好沮丧,我还是这么没出息,不该这么快就跑的,看他把画画完多好,或者告诉他我也是这样想的……

所幸的是,不久,我又见到了他。原来,他的妹妹就是我新结识的宋巧巧,你看这事怪不怪。

在我的朋友青榴走后,我身边的座位空了一阵子,是宋巧巧填补了它。宋巧巧长得圆脸翘鼻亮眸,很可爱。和青榴相反,她的话特别多,而且自来熟,才一天的时间,我就知道她家有五口人,她爸是剃头的,她妈在豆腐坊工作,她奶奶已经很老了,具体多老了她也不太清楚,至少超过九十了,她这样推断。她还有个哥哥,大她好几岁,已经念高中了。她哥哥很会画画,她哥的理想是要考美院。

这里有好些同学都有哥哥姐姐,或弟弟妹妹,因为父母有一方是苗族或者土家族,就可以生两个。巧巧的爸爸就是苗族。

这让我大感兴趣:“那他会说苗语吗?”又去看她的耳垂,“你打了耳洞吗?”我知道苗族的女孩从小就要打耳洞的。

巧巧说:“我爸当然会,我也听得懂几句。”然后,又晃着头说:“我才不打耳洞呢,难看死了。”

打耳洞难看不难看无所谓,戴上银耳坠才好看呢。银耳坠大拙大巧,闪着含蓄的光,头只轻轻地一晃,就丁零丁零地响,声音像滴水声一样清亮。

巧巧哇啦哇啦介绍完了自己,然后期待地望着我,觉得我也应该哇啦哇啦一番。可是,我还不习惯这样,这样的交往让我觉得没头没脑的。可人家说了那么多,我又不能什么都不说,于是,吞吞吐吐道:“我嘛……我爸爸妈妈是修铁路的,我,嗯……我在云婆婆家住,暂时的,修好铁路后我爸爸妈妈会来接我。”

可我这几句话大大地激发了巧巧的好奇心,她又哇啦哇啦提了一大堆问题,说实在的,我有点烦她,还好上课铃响了。

不过,慢慢地,我还是适应了她。青榴走了,我终日闷闷的,有巧巧在身边哇啦哇啦也好,感兴趣了就搭两句,走神了她也不在意,好脾气地笑笑。

这天下午学校停课做考场,巧巧约我到她家去玩。

巧巧家在沱江对岸,巧巧带我走虹桥。云婆婆家住在跳岩附近,我去对岸一般都是过跳岩,走虹桥就要绕路了。而巧巧家离虹桥不远。

虹桥是一座廊桥,走进去像走进了一间极宽敞的木房子。木头都已发黑,布满了密密的虫眼,脚下的地板也裂着很宽的缝隙,下面的江水泛着白光钻透上来。一切都显得很古老,我不知道它像彩虹一样横跨在江上有多少岁月了。

虹桥靠水的两边开着一排窗子,眼睛一样望着江上的景致。里面还有两溜长长的条凳,有人坐着在闲闲地聊天,还有一个苗族女人在给小孩喂奶。我们经过时,那小孩吐了,多管闲事地扭过头来看我们。他戴着红色的别了许多银饰的绣花虎头帽,脸红扑扑的,漂亮极了。我还看见刚刚被他衔过的那个紫红色的湿润润的,像一颗带露的葡萄。不知为什么,我竟看得有点出神。

巧巧看见了拽我一把,用食指刮着自己的脸说:“羞羞脸,你想吃奶呀。”

我才回过神来,真是羞羞脸哦,拉着巧巧赶紧走掉。

巧巧家不靠水靠山,在城边上,很宽敞,有很多房间,她带我一间一间地参观。这是她父母的,这是她的,这是她哥的。她和她哥都有自己单独的房间,这让我很羡慕。就想有一天父母在城里买房时,一定要告诉他们买大一些,我也要单独的房间。最后,巧巧把我带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告诉我,这是她奶奶的。

门半开着,我凑过去看了一眼,看见她奶奶靠在躺椅上,白发如雪,真的是很老了。她半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突然,她的手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赶紧和她打招呼:“奶奶好。”

巧巧拉了一把说:“走吧,她听不见,她差不多整天都这样躺着。”

可这时候,她奶奶的眼睛睁开了一点点,一个很清晰的笑容温和地在那张衰老的脸上溢开来,似乎还冲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看见吗?她听见了,对我笑了。”我悄悄地对巧巧说。

“好奇怪,我平时和她说话,贴在她耳边叫,她也听不见几句。”巧巧觉得不可思议。

巧巧把我带到后门,打开一看,我眼前一亮,哇!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分成两半,一半是菜地,种了些小葱和大蒜,还有一半晒着辣椒、萝卜干、腌菜什么的。

可是,这些对我来说差不多是可以视而不见的,最让我感兴趣的是院子里的那个木头做的简易的秋千。

我从来没有玩过秋千,只有幼儿园里才有这样的东西,而我没有上过一天幼儿园。

我忙不迭地坐上去,巧巧推我。

第一把她就推得很猛,秋千倏地荡起,我觉得又害怕又刺激,兴奋得大声尖叫。这种简易的秋千其实是荡不了多高的,可我感觉自己像是要飞起来了。我仰着头,看见天干净得只有一朵白云,而我离那朵白云是那么那么的近,像一伸手就能把它拽下来。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荡秋千,感觉是这样妙不可言。巧巧一直不知疲倦地推着我,我过意不去要跟她换换都不让。我这样发疯让她觉得很开心,这样才对她的脾气,我平时可能太闷了。

她一次一次地把我往高处荡去,我响彻云霄的尖叫声也换来她一阵阵的怪笑。我才想起好久没有这样发疯了。

我是不是有点古怪呢?一个人的时候会玩得很疯,有人在一旁就会局促很多,而且人越多就越沉静,在人堆里我可以静得像一件古代石器,老气横秋的。来到这里后,白天上学,放学回家后和云婆婆在一起,再没了从前那种独处的日子。今天也有巧巧在身边,可我叫着笑着就忘了她,我把头高高地扬起,发泄似的大喊大叫。午后宁静的时光被我搅得沸沸扬扬。

就在这沸沸扬扬中,我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不大,语调也平平常常的,可忘乎所以的我却听见了:“小心哦,不要摔下来了。”

那个时候,巧巧进屋喝水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秋千上。我扭头一看,见后门站着一个大男生,很精神的小平头,黑黑的,高高的,背着一个大画夹。那样子……好帅。

我立刻认出了他,是那个画出了我想象中的水车的男生。

“哥。”巧巧在后面叫道,然后抱着她哥哥的手臂,很会撒娇的样子,“你给我买的炒板栗呢?”

他哥回身,见她满头大汗,头发凌乱地贴在前额上,就替她理了理头发,从夹克衫的大兜里掏出一小包板栗给她,语气软软地说:“你除了疯就是吃。”

巧巧歪了头,拽着哥哥的手来到秋千边。我赶紧用脚点地,让秋千停下来。巧巧对她哥哥说:“这是我的同学,叫沙吉。”又指着她哥说:“这是我哥,你也可以叫哥。这秋千就是他做给我玩的。”然后,抓了一把板栗给我,我不要,她就硬塞在我的兜里。

她哥对我点点头,浅浅地笑了笑。

他没有认出我来,也许他一转眼就忘了,他没有必要记住一个他画画的时候在一旁多嘴多舌、后来又莫名其妙跑掉的女孩。

巧巧还在絮絮叨叨地介绍我:“沙吉爸妈是修铁路的,她一个人……”这让我越发觉得难为情。

“哦,那以后多来玩。”她哥听了说。

“嗯……”我慌乱地点点头,然后从秋千上跳下来,勾着头说:“我要回家了。”就走了。

一路上,我有点气巧巧,说这么多干什么嘛,可是,又好羡慕她,有那么帅气的一个哥哥,画出的水车与众不同,和我想象的很久很久以前的水车一样。还那么宠她,做秋千给她玩,买炒板栗给她吃。

二 信使

寒假到了,我依然留在云婆婆家,父母来信说,他们的铁路越修越远,就不来接我过年了,说春天、最多夏天就能完工,秋天、最多冬天就能买好房子安定下来,也就是说,最多还有一年时间,他们就能来接我了。

我等着。

我又去巧巧家玩,从那以后我就很喜欢去她家玩。

每次去,如果哥不在――巧巧说我也可以叫哥,当着面我没好意思叫,只在心里偷偷地叫,这样叫的时候,就有一种很有依靠的感觉――我就会在他房门口站一会儿,看墙上贴的那些画儿。都是他画的,有水粉,有素描,多半都是小城的景致。我一点儿都不懂画,但我觉得他画得真好;如果哥在,那么,房门多半是关着的,巧巧说他在里面写作业或是画画,我们就会安静一些。

事实上,大喊大叫的是巧巧,疯过那一次后我又恢复了以前的安静。

有时,左右邻居的小孩,或是别的同学也会来巧巧家玩――巧巧随和开朗,人缘很好。人多了他们就玩躲猫猫。这个时候,我就会一个人到后院去荡秋千。

冬天的太阳暖暖地拥着我,我闭上眼睛,秋千在微风中轻轻地荡着,感觉微微有点晕眩。

“沙吉。”有人叫我。

睁开眼睛一看,是、是……哥!

我有点慌张,又暗暗高兴,他知道我叫沙吉,他总算记住了我的名字。

“给。”他递给我一个烤得香喷喷、黄澄澄的糍粑。糍粑是糯米做成的,糯米蒸熟了放在石臼里擂,然后搓成圆圆的粑粑,晾干,烤着、炸着、蒸着都很好吃,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年货。

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他为什么要拿糍粑给我吃。我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就像树枝上的冰凌条子那样晶莹透亮,他笑望着我,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然后很听话地吃糍粑。

我吃糍粑时他坐在秋千上,悠悠地荡着。

我想快点吃完,又担心吃相太难看,就背过脸去。我尽量快地把它吃完了,然后转过身来。他就拿出一封信递给我:“帮我做件事好不好?送封信。”

我突然明白了,他刚才给我吃东西是要我帮他做事,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愿意的,做什么我都愿意。这样想着我有点难受,为了不让自己难受,我又想,他只是刚烤好一个糍粑,自己又不想吃了,就给我吃,这样一想,我又高兴了。

我接过信,见信封上写着:“俞丽宛收”。

“就是她。”他展开一张画给我看。

上面是个很漂亮的女生,长发披肩,抿嘴微微地笑着,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她现在可能在县政府的大院里,如果见到她就把信给她,见不到就把信带回来。”他压低声音说。

我怀惴着信,悄悄地出了门,一出门就拔腿朝县政府跑去。

巧巧他们躲猫猫大呼小叫的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我异常兴奋地跑着,像肩负着一项神圣的使命。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在我耳边响着,吹得我耳朵生痛,但我不想停下来,我想早点完成我的使命。他那么相信我,叫我去送信,而不叫巧巧――尽管巧巧是他的亲妹妹。那么,也应该让他知道,我有多能干,多可信。

我跑过了虹桥,穿过了几条曲里八拐的巷子,终于,县政府就在前面了,我一鼓作气地冲了过去。

跑到大门口,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我不得不站一会儿,等到气喘匀才走进去。

可是,县政府是小孩随便进的吗?门卫拦住了我,问我找谁,我支支吾吾的正不知怎么办,突然想起信封上的名字,就理直气壮地说:“找俞丽宛。”

“你是找我吗?”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唱歌一样好听。

我回过头,一眼认出她就是画上的那个女生,可比画上的还要漂亮。

我赶紧掏出信,说:“这个,给你。”

她接过信,脸微微一红,然后转过身,抽出信来看,边看边慢慢地往里走去。

我站在那里,不知可不可以走,因为我不知道她看完信后要不要我带什么话回去。走了一段后,她停了下来,站在那里把信看完,然后就径直地走了,没有再回过头来。

我有点难受,替哥。

后来,再想想,又有点高兴,高兴得又跑了起来。

当我敲开哥的房门时,他有些吃惊,说:“就回来了?没有找到吗?”

我喘着气说:“我一路跑……找到了,在、在门口就碰见了,把信交给了她。”

“她、她没有说什么吗?”

“没,看完信她就走了。”

“哦――”他脸上划过一丝失望。

我觉得是我没把事情办好,有点过意不去。

以后,我更加频繁地来巧巧家玩,不过,我和巧巧玩的时间并不多,我越来越多地和哥待在一起。替他送了那次信后,他就允许我坐在旁边看他画画。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懂,我甚至、甚至不是要看他画画,我只是愿意待在他身边。

巧巧不高兴了,冲着哥撅起嘴说:“你画画时我在旁边看一眼你都烦,沙吉就可以待这么久,偏心。”

哥就伸出食指刮了一下她嘟嘟的嘴,说:“沙吉多安静,你叽叽喳喳的,吵死了,你要一声不吭,也可以在一边看呀。”

“我才懒得看。”巧巧撇撇嘴,跑走了。

哥把门关上,把巧巧他们的吵闹声关在了门外,然后静静地画画。

他在给一幅画上色。画上是万名塔,后面衬着一片绿树,应该是清晨,画面雾蒙蒙的。画了一会儿,他停下来,伸手到我这边拿颜料,我灵光一闪,就拿了一管白的给他,他眼睛亮亮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拿对了。他挤了一点白的调在绿的里面,调成了淡绿色――有雾的早上,树叶看上去应该是这样。

那一刻,我兴奋得有点坐立不安了,为自己拿对了颜料,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把看他画水车的事告诉他,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哥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也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他干脆不画了,拿出一张纸哗哗写着什么,然后,把它折成一只漂亮的小船,递给我说:“把这个给她好吗?”

我知道,“她”就是俞丽宛。

“嗯。”我拿了信就往外跑,临出门时也瞟了一眼墙上的钟,下午四点,上次好像也是这个时间。

远远的我就看见俞丽宛站在县政府门口――她是特意等在那里的吗?他们约好了?

我跑过去,俞丽宛认出了我,迎了过来,我把信交给她。

“怎么老叫你来,”她接过信说,“你是他家什么人?”她的目光里有几分审视,看得我有点不舒服。

“嗯……”我犹豫着,“妹妹。”我小声地说。

“他有两个妹妹?”坏了,她一定是见过巧巧的,我心虚起来,赶紧解释道:“是表妹。”

俞丽宛听了撇撇嘴,没再说什么,拆开信来看。

巧巧也喜欢撇嘴,但她撇嘴的样子很可爱,我不喜欢看俞丽宛撇嘴,她嘴边有一颗小小的痣,撇嘴的时候那颗本来不起眼的痣尤为突出,让人看了不舒服。

看完信她转身要走时,我赶紧冲她说:“你、你要回信吗?我可以带给他。”

她想了想,转身从传达室拿了一支笔,在哥给她的信的下面写了几句话,然后按原样叠好,交给我。我接过去的时候,她冲我抿嘴轻轻一笑,两个酒窝深深地溢出来,真好看!

难怪哥会给她写信。他喜欢她,这是一定的。

我看得呆掉,想得也呆掉。

“快回呀。”听她这样说,我才回过神来,愣愣地一转身,跑了。

跑回去把信交给哥时,他脸色一变,说:“没找到她?”

“你拆开来看嘛!”我十分得意地嚷道。

哥连忙拆开手里的信,我紧紧地盯着他的脸。我看见他眉尖快乐地跳了跳,然后咧嘴灿灿地一笑,脸色红润,牙齿洁白。见哥这么高兴,我也开心极了――这下知道我有多能干了吧,我不仅把信送了,还要来了回信――我喜滋滋地想。

可是,还有让我更喜滋滋的,他竟伸手轻轻在我脸颊捏了一把,柔声说道:“谢谢你。”

我觉得脸颊腾地烫了起来,马上,浑身都滚烫滚烫的,像被火烤了一样,我不自由主地用手捧着脸。我的手被风吹得冰冷,冰在脸上很舒服。

等我回过神来时,听见哥冲我嚷:“沙吉,快来帮我把腰门打开!”他推着单车要往外走。

“你、你不画画了?”我替他打开腰门。

“我这会儿有点事,你和巧巧他们去……”他兴冲冲的,脚一蹬就上了车,飞快地踩着,最后一句话我都没有听完整,就流落在了寒风中。

他的白色羽绒服都没有来得及拉上,被风吹得飘起来,起起落落的,像张开翅膀的大鸟――一只快乐的幸福的鸟儿,我知道此刻他要飞到哪里去。

我把腰门关好,趴在上面,觉得自己要虚脱了,轻得像是一件衣服一样搭在腰门上。

门前的这条小巷在冬日的午后格外寂静,寒风呼呼地穿巷而过,风中夹杂着哪家打糍粑的声音,咚咚咚地响着,闷闷的。

“咦,你怎么站在这里?不冷呀。”巧巧出来了,看见了我,嚷了起来,“我哥呢?你不是在看他画画的吗?”

巧巧这样一说,我才觉得浑身冻得发抖。刚才像是放在火上烤,这会又像待在冰窖里。

“哥……他,飞了。”我哆哆嗦嗦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三 白蝴蝶

终于,有一次,把信交给俞丽宛后,我坚决地转身就走――有几次我都想这样做,我不愿哥一次次地像鸟一样飞走,可又很愿意看见他脸色红润、牙齿洁白地笑着,还有在我脸上轻轻地捏一把的火烤一样的感觉。

“等等!”俞丽宛叫住了我,我只有停下来。

拿着回信,我第一次没有像往常一样心急火燎地跑,我慢慢地走,走到虹桥时,停了下来,趴在窗子前。

今天是年初三,沱江边的吊脚楼都挂了喜庆的灯笼,一溜排着,像开着花儿,很好看。我看见了江边的万名塔,孤零零的,我怎么看都觉得那只不过是一座很普通的塔,可它是幸运的,它入了哥的画。哥什么时候能给我画一幅画呢?就像画俞丽宛一样。

有一回,哥像鸟儿一样飞走后,我偷偷地看了他放在抽屉里的画稿,画的全是俞丽宛,大笑的,微笑的,不笑的,甚至生气的……什么样的俞丽宛都很好看,都入了他的画――我不好看,我大笑,微笑,不笑都不好看,生气就更难看了,哥怎么会画我呢?

远远近近,不时传来一阵阵鞭炮声,身后的木板桥面被纷乱的脚步踩得咚咚咚地响,细听还夹杂着一片丁丁当当的银饰相击的声音。年初三是走亲戚的日子,苗族女人一律盛装。她们的衣饰平时是我最爱看的,可现在,我趴在窗前,连回头的兴致都没有。

突然,我有一种冲动,把信撕掉。对,就撕掉!

我正要撕,又想,反正要撕掉了,为什么不看看呢?就看一眼。

于是,打开信,在信的末尾扫了一眼,就看见了俞丽宛回的那句话――

到沙湾的后山来。

我真的就只看了一眼,只看到这一句话。

然后,我把信对折一下,咝――,再对折一下,咝……

全部撕碎了,我捧着,举起来,双手一扬,白色的纸屑像蝴蝶一样在风中飞舞着,飞舞着,竟然越来越多。小小的、精灵一样的蝴蝶越来越多。一抬头,漫天都是,近处,远处,树上,瓦上,都是……

――原来,下雪了。

就在我捧着纸屑一扬的时候,准确无误地,不可思议地,千载难逢地,如有神助地,下雪了,好巧哦。

纸屑和着雪花一起飘落,它们拥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雪花,哪是纸屑,它们并肩携手、协力同心地漫天飞舞,真美!

我满心欢喜地看着,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感到了惶惑。接下来,我要怎么办呢?告诉哥他的信变成白蝴蝶飞走了吗?

我明白我做了坏事,对哥来说是一件很坏很坏的事,我、我怎么能对他做这种事呢?他那么相信我,对他来说是坏事对我自己来说也就是坏事,他喜欢的事我也应该喜欢,我不能让他不高兴,我喜欢看他脸色红润,牙齿洁白地笑,还喜欢他轻轻地捏我的脸,这些都是因为――

因为我……爱他……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在此之前我从未这样想过。是真的吗?我在爱他?

没有人能回答我,我就自己回答了自己――是的!

是的是的,我爱他。

我把手伸在外面,冲着那些优雅坠落的雪花高高地扬起,向它们大声地宣告――是的!

有人在看我,可我不在乎,他们不知道我在喊什么,没人能听懂。

除了我自己,有谁知道,什么“是的”?“是的”什么?

这个“是的”令我激动不已,我拔腿朝巧巧家跑去。

既然,我爱他,那么我知道该怎样做了。

雪越来越大了,我不时地扬起脸,让雪花亲吻我。这不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我也从没像今天这么喜爱雪,因为――老天作证,这雪是哥的信变的白蝴蝶唤来的!

积了雪的石板路很滑,我不停地摔倒,但我似乎一点儿不觉得痛。跌跌撞撞地跑到巧巧家时,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

远远地,我就看见哥站在门口等着。隔着一层厚厚的雪幛,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让我激动万分,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他了,我急急地朝他冲过去……

他看见我,一脸焦急地问:“怎么这么久,没有找到吗?”

“找、找到了。”我努力让自己把气喘匀。

“快给我!”他习惯地把手伸过来。

“没有回信,她让我告诉你,”我毫不犹豫地说,“她在沙湾的后山上等你。”

“哦,好。”他听了也毫不犹豫地朝外面冲去。他已戴好了棉手套,单车就在身边――他早准备好了。

他是只勇敢的大鸟,在风雪中快乐地飞舞着,很快就不见了。

那只勇敢的大鸟消失了很久以后我才慢慢地往回走,我没有见到巧巧,也不想和她打招呼。我觉得好冷,才发现摔得好脏,到处都是泥,一只裤腿都湿透了……我还觉得好痛,左腿有一个地方,走一步就痛一下……我更觉得好伤心,这些哥都没有看见,他也没有轻轻地捏一下我的脸,甚至没有对我笑一下……

脸上湿湿的,风吹着刀割一样地痛,是眼泪吗?我哭了?还是融化的雪水?我分不清。

又到了虹桥,如果不过桥,往旁边的一条小路走,那一带就是沙湾,沙湾靠着一座不高的小山。

我又一次毫不犹豫地朝那条小路走去。

走了一阵,看见路旁有一溜台阶,抬头一看,台阶正通往山上,我上了台阶。

登台阶的时候,觉得腿不那么痛了,我越走越快,气喘吁吁的。终于到了山顶。

很轻易地,我就看见了他们。准确地说,我只看见了一块大石后面露出来的俞丽宛红色羽绒服的一角。我退下去几步,悄悄地绕到那个大石头的前面,再攀上去,然后,我就整个地看见了――

大雪飘飘,他们在茫茫大雪中紧紧相拥在一起。

俞丽宛的红色羽绒服在一片洁白世界里如火一般的耀眼,它也如火一般深深地灼伤了我。我一惊,脚下一滑,朝山下滚去……

那一刻,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死了。这样想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有一种不过如此、听天由命的感觉。

可是,我没有死,不仅没死,我还好手好脚地站了起来――没滚多远,一棵树挡住了我。有好多地方擦伤了,撞痛了,但我也顾不得了,我爬起来,磕磕绊绊下了山。

我支撑着往前走,又冷又痛又饿,又委屈又伤心又嫉妒……走到圆拱门时,天色已经暗了,雪也停了,远处那个立在雪地上的身影格外清晰――是云婆婆,她来接我了。

我一阵欣喜,“云婆婆。”我叫了一声,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来,可云婆婆居然听见了,她朝我跑了过来,抱住了我。

终于躺在了她温暖的怀抱里,好舒服哦,我睡了过去……

我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黄昏才醒过来。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云婆婆在一旁守着我。

“你总算醒来了,你发高烧,吓死我了,”见我醒来,云婆婆哭了,“你要有点什么事,我怎么向你爸妈交代……”

云婆婆脸色黄黄的,眼圈发黑,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很憔悴很虚弱的样子。

都怪我,都是因为我,我难过地伸手去替她擦眼泪,她抓住我的手,捋起袖子,忧心地问:“你那天出了什么事?被人打了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才猛地想起那天的事,想起白蝴蝶,想起风雪中的大鸟,想起沙湾后面的小山,想起小山上的大石头……可是,想起这些的时候,我心里淡淡的,没有太多的感觉,好像这些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者,干脆就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只是听说过而已。

于是,我轻松地说:“那天不是下了很大的雪吗?我和人家打雪仗,疯的。”

“是、是真的吗?”云婆婆有点不相信,她抱住我,哽咽道,“你……以后不可以这样了,要乖乖的。”

“嗯,我乖乖的。”

这时,门被推开了,护士进来帮我打针。

冬天明晃晃的清冷的阳光哗地溢了进来,窗外的雪已化得干干净净。我赶紧在云婆婆的肩头蹭掉眼角的泪,感觉阳光一直漫了过来,涌进了我的心里,心里一片透亮,像是怀抱了整个太阳。

于是,我明白,结束了,我的爱情结束了。

就像那场大雪,很快地来了,又很快地消融,不留痕迹。有时,我甚至怀疑,“那场大雪”能不能叫爱情,我是不是弄错了?

那年,我十一岁。

发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