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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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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沉入睡眠的海底,在冬天的凌晨;一处安静之所,慈爱的天光投射在墙上,像某种提醒。

如果没有创造神灵我们会死

如果没有诛杀神灵我们会死

——阿多尼斯《死》

神龛前,一个乡下女人手执檀香,脸容端肃。她衣衫简朴,蓝粗布裤子折出白条纹,膝盖那儿破了一个洞,像缺少补丁的生活。侧身窗前,听见寒风从山坡下来,钻入窗棂,刺人肉骨。一炷香烧到尾声,火星残余;经文在无字处唱诵,其语言,晦涩难懂。

在源头村,深夜有物走动,有类似哭音传来。隔壁周大爷说,那是神灵在窥探人世。从此,每临黑夜,灵魂就如溺水之状。姆妈说那是夜猫叫春,转身却走向神龛。我似信非信。猫是传说中的安慰,就像姆妈用檀香,祈求另一种安慰。

穿绣花鞋的二姐停住针线活,聆听风的裂帛之音。千层底布鞋尚未完工,她叹口长气,又低头缝纳。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声叹息。父亲手无方寸,带上生锈的手电筒,失踪了一个晚上。天亮时分,他回到源头村,端给二姐一碗冷水,水面漂浮着神符的冷灰。二姐很听话地喝完,可还是叹了口长气。所有人都听见那声叹息,包括她最后的心跳。过年,我穿上二姐留下的青色绒面千层底布鞋,感觉空气被鞭炮声撕裂。

二姐居住在几里外的香梨坪坡地上,春天的墓室前,长出一株梧桐树,枝头透出幼嫩的青芽。便想,等梧桐树落下三次叶片的那天,就是二姐的复活之日。

十四年后的四月最后一天,父亲走了。我们在远路,车窗下的爱人遁入白日噩梦,她被父亲的一双眼睛吓醒,老半天喊胸口闷痛。我学习姆妈的口吻,对她说起夜猫的往事。父亲的葬礼上,我们不停地焚香,仿佛飘浮的檀香,潜伏着灵魂的秘密。

……晚年的姆妈住在干净的老屋里,一无所求。

我早已离开源头村,想念老屋的时候,夜里会梦见神龛前的香火,它气息缭绕,忽明忽灭。

一地瓦砾

少时作文,老师在黑板上写“我的理想”,字体黑白分明,遒劲有力;标题很平常,不必动用多少想象力,就可以虚拟出一幅宏大的文字图景。我历来胆小,又很固执,天黑怕独自出门,怕去邻居家玩,怕在大人面前说话,怕见生人,等等。性情的局限,使我内向于无关宏旨的白日梦。在描述未来的理想时,我没胆量像别的同学那样,将“理想”往“科学家”、“总统”一类定义上靠。我的理想很微小,打算成年后建造一间体面的房子,周围有花草、树木和流水。估计老师比较失望,在格子纸上用红笔给出“不及格”的结论,下面附一句评语:“理想要高远,眼界要开阔。”

在出生地,父亲有三间泥墙黑瓦的土坯房。十多口人,挤在光线暗沉的厢房里,没有私密可言,找到“自我”的难度太大。屋角一株上百年的香樟树,有参天的枝叶和硕大的树干;屋后一口莲塘,塘岸上成排的湿地松;屋子西侧,几株乌桕树长在溪水边,溪沿是菜园。兄弟姐们各自有了朋友,一般不带到家里。树下、水边、菜园,这些空旷地带,暂时做了我们家的客厅。生活被周围的风物景致荫蔽和熏陶,屋子所能发挥的作用极其有限。很多年头,母亲在灶房烧香祈祷,父亲在厅堂祭祀祖先,我们避之不及。我钟情外面的事物胜过土坯房的内部,并建立在背叛父母辈的幻想里。

树木、池塘、溪流、菜地,这些事物在成长年月先后消失,父亲紧随其后。土坯房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下去,一户贫贱农家的栖居之所,天、地、神、人气息融合的庇护地,窘相尽露,面目可疑。

在不停转换寄居地的年月,住过的最逼仄、最黑暗的屋子,是用来收容无家可归者的地方。不到五平方,无灯,无窗,铁皮门开一个口,恰好容得下一个饭碗,喝斥、辱骂、威逼也可以投放进来。住进黑屋子之前,有路人甲谈过进入黑屋子后的三种去向:

第一,缴纳罚金若干,补办暂住证并当场释放;

第二,去某劳教场做苦工三个月,再缴纳罚金若干给予释放;

第三,下落不明。

我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前两种情况都无法配合完成。在里面住了一周,想起信佛的氏婆诵读《大悲咒》的情景,便学着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声音超越视线的盲点,抒发出平素不曾领略的厚度和阔度。我比较幸运,第七天的清早就离开黑屋子。来到一株老榕树下,低头打量身体,像发现陌生人那样,我的眼光很新鲜。

黑屋子经历没有让胆气得到强化,在工厂密集的人群里,我沉默如蚁。晚上蜷缩在架子床上,旁观他人的热闹,昏昏无梦。离家之后,理想降低到对一张床铺的安放层面,这个想法延续了近二十年,至今未变。南昌、东莞、佛山、深圳,留下许多杂沓的脚印,像迁徙之鸟落在沙滩上的纷乱羽毛。我睡过许多架子床,有时候睡上铺,有时候睡下铺,无论上下,都改变不了“被安排”的命运,像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

直到现在,我仍然找不到寄放灵魂的“房间”。几年前来深圳,单位分了单身宿舍,里面气氛安谧。放上两个书架,几百本书排列在一起,貌似富足的样子。黄昏是隐晦与明亮的交汇点,白昼的热度与夜晚的冷静在此刻碰撞。黄昏时去野地游荡,锻炼与消遣做了借口。一个刚离开生活“囚禁地”的人,又被内心的树篱围困,他该走向哪里?在逐渐模糊的天色里,身体内部的归宿感越来越迫切。从黄昏里走来,在书架前停留,一个夜晚不断在开合之间摇曳。

在精神的建筑工地上,空留一地瓦砾。许多类似的夜,从文字里抬起头,梦游般回到父亲的土坯房里,愧疚感十分深重,这份愧疚,暗含负重的罪愆。

冬天

十一月,地面开始凝霜。种完油菜,日子闲了下来。父亲沉疴难支,家事都是年长我十五岁的大哥打理。冬闲后,他去村里排演采茶戏,见我每天坐在窗下临完两张墨帖,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说:去打窝子吧,春上好栽树。于是,听大哥话,吃过早饭,扛了山锄去挖树窝子。

树窝子要挖得方正,长、宽、深都有尺寸讲究,至少各50厘米;树的行距也有讲究。丘陵间的那面红壤坡地,距村落远,罕有人迹。红土上零星地长着碗口粗的马尾松,随地是灌木杂草;几个矮坟在荒草中露出残砖断碑;坡对面是乱葬岗,坟茔高低层叠,透着荒凉与沉寂。

要在下雪前挖好几百个树窝子,让“生土”被冰雪“熟化”,一个人颇为吃力。大半个冬天,得在这片山地待着了。这样一想,十八岁的人就沉不住气。

踏着霜草走进坡地,眼神有点失落,血液像凝固了似的。第一个锄印戳入泥地时,一声闷响,就像敲打在心尖上,有点微痛,锄头触地后反弹出的力度,使双手触碰到轻飘之感。

第一天,挖了三个树窝子,用了半天工夫。午饭后再去,坐在马尾松树下发痴呆。稍有风吹草动,就觉得不远处的坟头上有什么东西移动,又惊悚地看看对面乱葬岗错落的碑石,不禁疑神疑鬼。明亮的冬阳照在坡上,草木萧索,万籁杳然。一个人,心里揣着一只慌乱的兔子,天没黑就溜回了家。

第二天,坐在坡顶上,默看山野。化霜的草叶显出枯焦的暗灰色,手一碰,草茎轻易被折断。岚气从坡谷升起,飘过乱葬岗,古旧的坟茔被白雾缭绕,色调黑白相间。有一阵眼前出现幻觉,好似那雾气里悄悄飘荡着莫名其妙的影子。我在明处,影子在暗处。想到山中的夜色,在这样的坟堆里,是否会有神灵鬼怪出没的问题,身上不禁打个寒战。整个上午在惊骇里度过。一天过去后,树窝子又增多了三个。冬天黑得早,太阳还在西山顶,我就急急跑回了家。

早上照例临摹古人的碑帖。拓印的残碑,黑底白字,使人想起坡上那些坟茔,手腕显得虚飘,笔杆类似山锄,有沉厚质地。心里有疙瘩,磨磨蹭蹭不愿去山上,被临出门的大哥觉察出来,骂一句:后生仔,山上有鬼追你呀。于是,老不情愿地扛起山锄出门,脚下像磁铁吸附,挪不动步。远远地,在谷口见到坡地,想打转身子回去,既怕大哥耻笑和叱骂,又不甘露怯,硬着头皮来到马尾松下,四下里瞅瞅,心里怦怦跳,丢了锄头坐在地上,大哥的话还在耳畔回旋。脸上好像有虫子爬行,手一摸,是汗珠滚落。

定了很久的神,暗暗地骂自己“没出息”,拿起山锄死命刨起来。空荡的坡地上,硿硿然的声音不绝于耳。把乱草刨掉,把陈年的树根斫掉,红壤层散发出新鲜的泥土气息。大汗淋漓间,锄头每次落下去,一如挖掘某种年轻的梦想;锄头每次挥起来,都像在驱散四周的迷雾和戾气。俯身地面,心思凝聚,最初的命运实习有了几许快意。

大雪在小年夜降临。晨起,透过窗棂,看见原野披上了硕大的白袍子。在雪夜行走,哈气成冰。山川貌似一夜老了下去,又像梦幻中回归太初年月。那面坡地上,松枝垂挂冰棱,乱葬岗被白雪掩埋。树窝子里,铺了厚厚的雪粒,宛如撒下一层精白盐。冬天的寒风从山冈上下来,在坡底回荡,像安魂曲吹在岁月尽头。

春分前后,我和大哥在坡地上种下二百多棵油杉树。树窝子施了底肥,给树苗浇上水后,就不管了。下山时,我们的脚步像往昔一样匆促,一刻也没有迟疑。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完成呢。借用汪曾祺先生在《葡萄月令》里的一句话,油杉,“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二十年后的春天,我去探访油杉树。那面坡地上,只见许多腐朽的杉树兜,仔细看,它们成行成列,中规中矩。对面坡上,坟茔迁走了,有人辟出一块果场,建了木屋。此刻,桃树开得热闹,梨花白得清芬,板栗树上的叶子刚绽出新叶。树下码放着许多蜂箱。养蜂人说:“那油杉林,一大片,又高又密,都成材了。林间曾有斑鸠、鹧鸪和野鸡出没,可惜,林子两年前被人砍完了,都是夜里偷偷干的。这么多年,也没见你们家来人看护过。”养蜂人叹口气,留我在小屋里吃晚饭。我在林地上看了会蜜蜂,谢绝了他的好意。天时正暖,蜜蜂在树叶、花蕊上飞来飞去,鸣声酣畅,似一支单曲,在不厌其烦地弹奏。

雨天

起先,风很安详地吹拂。野望的人也是安详的,内心生出一丝美好——“美好”,一个不能轻佻使用的词语,对心怀朴素愿望的人比较相宜。这是楼群混浊的空气与野地事物碰撞之后的自然反应。头上的天空不一样时,事物会是另一番样子。屋顶下,不会拥有一片蓝色天空,不会拥有高处的蓝、低处的绿,不会享受到把远方人事置于另一片天空时的许多感触。

一本书,出门时忘了放下,便带在身边。我不是天命之年的孔子,“读《易》,韦编三绝”。起坐都不离书;他读书冀望“无大过”,可以修身、立言、济世,这是圣人的胸襟。凡人手不释卷,情有隐衷——孤身独行,有时候也是某种“换气”的方式,有书在手,不唯翻读,也有良友相随之感。德语诗人策兰的这本诗集里,有一组诗歌的标题就是《换气》。关于“呼吸”,诗人曾经在诗歌笔记中提到他母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肺腑之物,舌上之言。”思之怦然心动。一个从纳粹集中营逃亡出来的诗人,词语之间,缀满了呼吸的结晶。

走累了,坐下来翻书。一场雨,也许早已在貌似清淡的云絮里酝酿,也许就埋伏在山的后面,伺机发动。当雨滴溅落下来,心里尚存侥幸——这忽然改变的天色,给野地平添一丝湿润,于是合起书,站在草叶摇曳的坡上深呼吸——雨滴从三五点,弹射在脸上,到一声惊雷响过,风鼓荡起来,雨点收住了,只几秒,密织的雨帘就罩住了天地,罩住了身体。

天色变得真快。急雨之下,万物各具形态,缄默者,惶惑者,沉沦者,柔韧者,俯首帖耳者,不一而足。文天祥诗语:“世事不容轻易看,翻云覆雨等闲间。”从前读这诗句,感受止于笔者的身世顺逆之境,并无深究。想朝代更迭,王室兴衰,一个政治人物秉持儒家立场,以身殉国,血性与气节令人感佩。换个角度思量,在道家眼里,从时代大势到个人遭际,那份沉重的气息会在某种“恒常之道”里消融。儒与道,除了东方哲学的分野与包容,不关宗教什么事。个体实在渺小,当一个朝代走到山穷水尽时,即使“保命”哲学,也有其人性的渊薮。

暴雨中,“夺路而逃”已属枉然,遂扮演“等待者”的角色。躲在一株相思树底,树叶间的水流浇下来,只好抱着诗集,蹲在地上,任凭水湿衣衫。这场雨下了两个多小时,等到雨势停息,天空遗留下几抹淡云,空气重现清明。气势凌厉的雨阵扫荡了一切事物,山野被彻底清洗,展露出零落无依的风容:树叶一律低垂,叶片卷缩,残存的雨水顺着叶尖滴答而下;花草倒伏地面,颜色尽失;爬行的小动物难觅踪影,倒是蝴蝶、蜻蜓和小鸟凭着自身优势,此刻又在低空舒展着翅翼。

浑身没一处干爽。手里的诗集页面黏连,做了眉批的地方被淋湿,墨水洇染开来,文字间混沌一片;它肿胀的形态和黏滞的质感,让人涌起深重的懊恼。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面前,我与它,失之于哪怕是微弱的遮护。那份狼狈相,催生出对飞虫的神往与歆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