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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与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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侨乡——异邦;铁路——海洋;金矿——碉楼;过海——返乡。前后历时40年沉重而悲壮的故事大回环,足以激发我们对于20世纪上半叶中国移民史的重新想象。

长篇历史小说《乡图》,以广东江门的乡土生活为依托,描述了150年前始发、延续至民国中期的沿海农民出洋谋生大迁徙,以及由此带来的中西方物质与文化交流。探讨了个体与族群、亲情与乡情、仇恨与宽恕的复杂关系,彰显了侨乡人的家国之爱。

此岸彼岸

曾有人说,历史的尽头是小说。因为历史往往以线性的年谱呈现,铭刻着大事件和大人物。而历史小说,则从竖立的主干上伸出无数枝条,拓展为横向的空间,形成无疆域的开阔地,其中遍布细节的颗粒,饱含丰盈的汁液——它还原了当年真实的情景,一个个鲜活的小人物栩栩如生。在这个意义上,文学是活的历史。活下去,并且记住。

此岸:潭江边渴望致富的乡民。

彼岸:金山银山可望亦可及。

小说中的故事发生时,辛亥革命前夕的江门地区,历经近百年的海外移民大潮,西风东渐,门户洞开,早年赴美的“猪仔华工”“铁路华工”“契约华工”,经过多年的血汗拼搏,相当一部分人已在海外略有积蓄。但在华夏子孙深入骨髓的家族意识里,彼岸是一座桥一条路一个码头,而不是家园;家园是血脉相连的宗亲,是祖辈归葬的故土。身在彼岸,心魂却没有一并带来。人在太平洋东岸挣下的金银,是必要寄回西岸去的;茫茫太平洋,载不动华人思乡爱国的心舟。在老一辈侨民的意识里,此岸与彼岸的界限,从来都是条块分明。

于是“金山客”纷纷回乡盖房造屋或兴办学校医院。民国时期,此地“洋货”流行,物资丰盛,商贸金融服务业已初具规模。也因此吸引了更多乡民漂洋过海寻梦。由于几代人积累的移民经验和人脉因缘,潭江人海外奋斗的境遇,虽然艰辛艰难,却相对稳定较少风险,近代史上的侨乡新会也因此得名。这个起点,显然高于以往文学作品中所描述的那种有关淘金挖矿、修铁路砍甘蔗,血泪斑斑的华工故事。

这部小说的重心,在于讲述“从金山回来之后如何?”我暂且称之为“金山之重”,也即金山移动之重与人心之重。因此在整体结构上,篇幅比例显得不很匀等。前三分之一,写的是兄弟二人先后由此岸去往彼岸,揾钱求生拼搏,为财负义、为情反目。后三分之二,写的是弟兄二人由彼岸回归此岸,在潭江兴建铁路大展宏图。为留守家乡的同一个女人,弟兄间的情感关系一波三折。在那片散发着榕树葵林气息的热风蕉雨中,各路好汉个个胸怀大志,各施拳脚,试图改变个人与家族的命运。人物关系错综复杂,情节的推进也紧凑合理。作者采用了传统现实主义方法,老老实实说人记事,内容扎实可信。

故事行至20世纪30年代末,船头骤然转向。在日本侵华战争的炮火硝烟里,“此岸”不再安全。东北失守后,日军步步南下直逼广东沿海。此岸在战火中剧烈晃动,面临覆灭的危险。

于是,此岸与彼岸,突然发生了易位,或称位移。

彼岸:辛劳屈辱却充满希望的明天。

此岸:被蹂躏的土地及等待救赎的乡亲。

《乡图》真正希望表现和完成的,是“金山客”由彼岸折返此岸的“后移民”路径图。在同类题材中,可谓另辟蹊径,也正是《乡图》的别具风格的创意亮点,

碉楼与碉堡

无论在现实生活小说中,还是在小说故事里,“碉楼”,都作为一个极具广东侨乡特色的文化符号、一个无可替代的历史坐标而存在。2007年,广东开平碉楼成功申遗,在潭江流域,遍布偏远村落的千百座保存完好的碉楼,如今已成为江门珍贵的人文遗产。

“碉楼”之“碉”,以字释义,形似碉堡。“楼”为砖混结构,占地几十平方米或百多平方米不等,高三至四层,顶层有宽大骑楼式避雨阳台,可眺望可乘凉;每层单设厨房灶台,一家三代可分层而居,有分有合,适合传统大家庭的使用功能。建筑外形风格颇为奇特——中国城墙加罗马柱法式窗拜占廷圆顶西班牙拱门,博采众长难以定位。西洋式楼顶悬挂着中国匾额,方正的汉字家训历经百年风雨仍清晰可辨。

“碉楼”的命名者或首创人,如今已无名可考,应是归侨历年积累的集体创作。当年金山客衣锦还乡,大兴土木造屋起楼,然粤地贫瘠,交通不便,时有土匪出没打家劫舍。如此独特的地理人文环境,遂成就具有防御兼居家功能的“碉楼”。外墙多以青砖砌之,再用水泥厚厚封涂,坚固耐用;窗小而窄,利于防守;房屋的每一层水泥楼面及四角墙面,均有暗置的射孔,可从各个角度准确杀伤来犯者。

碉楼的兴衰,以无声的建筑语言,印证了历史的进步。自兴建碉楼起始,乡间开始大量使用西洋建材,如水泥钢材玻璃,均从香港进口。自新大陆返乡的金山客,实际上已经成为大陆文明与海洋文明的架桥人、现代开放型社会的敲门人、封建蒙昧国体的掘墓人。尽管他们在骨子里仍然坚守着中华文化传统,但身体里已经流动着西方工业化的物质细胞,呈现出中西方文化冲突与融合的最初样态。

至今散落于江门境内的一座座形态各异的碉楼,是金山客以毕生血汗积攒的财富、更是海外华侨落叶归根的安身之处和荣誉象征。碉楼落成、屹立于世之时,碉楼的主人才从此挺起了腰板。

《乡图》一书中,碉楼始终是一种侨乡的精神隐喻。小说的前半部分,写乡民内心对碉楼的向往和膜拜,因而含辛茹苦出洋谋生揾钱,为的是终有一日回乡,能为自家建起碉楼。楼高十丈,一砖一瓦寸墙寸心。而小说的后半部分,写的则是如何守护这片碉楼林立的乡土。在疯狂入侵的日军面前,碉楼的居家功能,在一夜之间转换为民间抵抗行动的坚固碉堡、成为乡间抗日力量自发保卫家乡的战场。碉楼可毁于战火,却不可毁于怯懦;碉楼可破碎可坍塌,但人的骨气血性不可践踏不可摧毁。曾经,为了摆脱贫困,在彼岸他乡,国人不得不低头忍辱;而今,在自家的土地上,还不能挺胸抬头做一回男子汉么?侨乡人以彼岸的血汗建造的此岸碉楼,必得以生命来捍卫的。

故事进入高潮,潭江边的碉楼之战,描述得十分感人动情,也将碉楼可攻可守、进退有余的奇妙功用,刻画得淋漓尽致。碉楼的象征意义已经超越了物质层面,在血与火的洗礼中,由“家”——保家,升华为“国”——卫国,从而实现了一代侨民的人生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