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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馒头的小商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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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冬京华图》里画得最多的要算做小买卖的了。那年头北京没有什么工业,老百姓谋生一是靠卖力气,“拉小绊儿”“扛大个儿”,再就是做小买卖。卖个糖豆大酸枣、针头线脑什么的,本小利薄勉强糊口。要说做木匠、棚匠、瓦匠,那得有手艺,从小拜师学艺才能靠手艺吃饭。要是到宅门里做听差,买卖家做学徒,那得有铺保,一般底层贫民百姓没这个社会关系。做小买卖门槛低,只看本钱大小,不论贵贱高低。那年头阴天下雨大人没法出去奔生活,就花几大枚铜子买二斤豌豆,用温水泡一泡,放上花椒大料煮熟了,放在笸箩里,上面蒙一条干净手巾,让家里的孩子戴上草帽,手里托上笸箩,到胡同里去叫卖。笸箩里放一个小酒碗,吆唤“豌豆——多给”,一小枚铜子给一碗,一大枚给三碗。下雨天,大人出不去,在家喝两盅买来下酒,小孩儿不能出去玩,老奶奶买来哄孩子,花费不多也算是穷人一乐。因此下雨天五香咸豌豆买卖挺好,也能帮助家里挣几斤棒子面钱。穷人家的孩子往往是从这里开始学着做小买卖的。

做小买卖的也如现在的商业营销,有走高端路线的,也有面向基层薄利多销的。都是卖白薯的,有一位人送外号“人参马”,就因为这位马老爷子卖的烤白薯块大瓤红,又香又甜,只是价钱太贵,一个大枚只给斜着切一片儿,所以大家伙儿说他的白薯卖的是人参价。甭看价钱贵,吃马老爷子烤白薯的主顾净是名流,什么马连良、梅兰芳散了戏都得来一块“人参马”的烤白薯。马老爷子是清真,人又干净,货又地道。吆喝起来只一声“烤得——热乎”,便把烤白薯的香甜送到您面前,让人难以抗拒。

也有走低端路线的。您一听吆喝就知道,就俩字“兜着!兜着!”听我二姨说,这老人家也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的白薯须子、白薯头,推着小车,车上有火炉子,坐着大锅,锅里烀着满满一大锅。胡同里的穷孩子,拿着小碗早早就等着,一听见吆喝“兜着!”赶紧就围上去买。一小枚钱给上高尖一碗,又解饿,又解馋。要是赶到锅底,不仅多给,还会多加两勺白薯蜜(就是锅底儿里煮白薯的黏汤)。您看只要适销对路,低端路线也有追捧的忠实客户群。

《残冬京华图》里还画着两个小贩,应该是晚上出来。但我想大约是一幅图中无法表现黑天和白日两个场景,只好将就着让他们大白天走上街头了。一个是卖硬面饽饽的,背着箱子,手里提着一盏煤油灯。您想啊,响晴白日的谁没事提着一盏灯满大街溜达呀?这硬面饽饽,据我考证,是满族人的吃食,半发面,白糖馅。烤制出来,皮硬而酥,馅香又甜。大概是满人狩猎、作战可以携带方便,又不易变质的旅行食品。听我老伯(就是我四舅画家王大观。回民管叔叔、舅舅都叫伯伯,我在姥姥家长大,四舅排行最末,所以习惯叫老伯)说,那年头路灯少,又不亮,一到晚上胡同里黑黢黢的,行人又少,特别是在冬天,西北风把电线吹得嗖嗖作响,像鬼哭一个样。那些闹鬼、凶宅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流传的,胆小的人,天晚了轻易不敢出门。可这卖硬面饽饽的都是半夜十一二点才在胡同里过,手里提着一盏煤油灯,在冬夜里和着西北风的呜咽,一声“硬面儿——饽——饽”显得格外幽怨苍凉。但是也给那些听戏回来晚了,打麻将、抽大烟累了的人一个福音。不论深宅大院还是小户人家,只要听到硬面饽饽的叫卖声,赶紧出来把小贩叫住,买上几个充当夜宵。

卖馄饨的可不是这样,他们大多是在比较大的胡同口上,路灯底下,撂挑子摆摊。馄饨挑子一边是一个煤球炉子,上边坐着一口大锅。另一边是一个小柜子,里边放着碗筷和肉馅、馄饨皮,以及一应的作料。一般都挑着简易桌凳供客人使用。卖馄饨的吆喝起来简单——“馄饨,开锅——”。北京人做馄饨简单,除去肉馅、面皮,作料就是香菜末、虾米皮、紫菜,再就是香油、酱油、醋,所谓三合油。可是无论您是下夜班,还是赶夜路,腹中饥,身上冷,您来上一碗刚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馄饨,一定让您饥寒顿消。现如今卖馄饨的挑子,早就在北京绝迹了。

做小买卖也是北京穷人在失业、破产之后谋生的一种方法。我二舅会修无线电收音机。在失业的时候,就收买破旧收音机,修好后在德胜门晓市摆地摊售卖。我的母亲做过童工,失业时,也到做雪花膏的亲戚家,趸来雪花膏到德胜门晓市贩卖。我二舅人聪明,动手能力特强,是当年北京著名金石书法家寿石公的入室弟子,不仅写得一手好字,金石篆刻更是得寿石公真传。寿石公在琉璃厂挂单,常有人家求寿石公镌刻的图章,实际由我二舅代刻,老先生稍作修饰。当然老先生也会把一部分润笔赠予二舅,帮助家里的生活。我的外祖父写得一手赵孟的好字,与寿石公是好朋友,寿石公非常欣赏我外祖父的书法。因老人家为人耿直狷介,不是忤逆了上司,就是不屑与人同流合污,常常丢了差事赋闲失业。幸得好友寿石公常常接济帮助。直到“”前我家还存有寿石公送钱接济的信函。信封非常精美,信笺是粉红色的,上写着“介忱兄:节敬大洋××元。弟玺”。(外祖父名王介忱。寿石公,原籍绍兴,姓寿,名玺,字石公。其父是鲁迅先生的启蒙恩师)想来是怕这位穷兄弟过年没钱犯难,予以接济又让你不失面子。这样一封便函会在我家保留数十年,可见朋友之间感情之深,承情之重。

今日个咱们要说的也是我们一位老邻居,卖馒头的“狗龇牙子”。此人从小就是孤儿,因为营养不良长得牙床前凸,门齿参差不齐,龇出唇外。故尔被出口刻薄的街坊邻居送了个雅号“狗龇牙子”。

“狗龇牙子”是山东人,自己也说不明白是哪州、哪府并哪县,哪个村庄有家园。只说从小无父无母,流落在一个村庄给大户人家放羊。可巧那一年在山里放羊,天下大雾走迷了路,羊群也走散了。等到把羊群聚拢,已经离家好几十里地了。一清点羊,少了好几只。这可不得了,老地主平时就凶狠刻薄,这么多羊哪赔得起呀?自己一个孤儿流落异乡,又无亲戚家人护持,那老地主还不把我打死呀!眼看着前面就是进城的官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赶着羊群进了城。怕老地主赶上,把羊卖了拿着钱,一个猛子就扎到北京来了。

在北京住店、吃饭样样得花钱,兜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可巧在街上攀上了一个卖馒头的山东老乡,人家有急事要回乡,就把租住的小屋和做馒头的家什盘给他了。这“狗龇牙子”别看是乡下的孤儿,可是人家爱干净,在家里做过饭会蒸馒头,那馒头蒸得又白又胖,花卷蒸得跟小孩胳膊似的。再加上人实诚,做买卖准斤足两童叟无欺,小买卖是越做越红火。

“狗龇牙子”面相丑陋,却是古道热肠,敬老怜贫。街坊邻居谁家有个为难不便都愿意相帮。别看龇着牙,说话漏风,还特别爱和街坊邻居攀谈。知道我外祖父也是山东人,更是格外亲近。

那年头,我外祖父经常到外地谋生,赶得不好常常不能按月寄钱回家。家境原本贫寒,孩子又多,常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我母亲和我舅舅上小学,中午放学回家。三舅走得快,赶回家好吃头一口,可到家一看清锅冷灶,知道又没饭吃,只好低着头往回走。路上遇见我妈,又怕说家里没饭吃同学听见笑话,就用注音字母说:“ㄇ(m)、ㄔ(ch)、ㄈ(f)”。我妈一听就明白了,只好也掉头跟着哥哥回学校。

这事一旦让“狗龇牙子”知道了,一准会托着笸箩把大馒头大花卷送到家里。从来都是说:“王太太,王先生不在家,有不方便您就说话,千万别难为了孩子。”“狗龇牙子”的馒头、切面不知道救了我们家多少急。我姥姥是个好面子的人,别管多难,无论是亲戚拆借,还是往当铺当东西,到月底一定会把赊欠的馒头钱还清。不过我姥姥说“狗龇牙子”是个仁义的人,他对我们的恩义永远不能忘。为了记住这位善良乐于助人的老乡,我老伯把赶着羊群进城的“狗龇牙子”也画进了他的《残冬京华图》。

后来,“狗龇牙子”娶妻生子,在北京也成了一户人家。就如同现在的北漂,在北京扎下了根,成了新北京人。所谓北京人其实上几代都是各地迁徙来的。除去周口店那老几位,谁也不敢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

北京就是这么一个包容的城市。人们从四面八方聚拢在这儿,又融合在这儿,慢慢从新北京人变成老北京人。北京人就是这么厚道善良,重情重义,互相帮衬。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贩夫走卒,讲信用,讲仁义,重礼仪。

这些在现代社会中越来越淡了。我走在北京的街头,高楼林立,喧嚣的车流从身旁涌过,无数陌生的面孔毫无表情地与你擦肩而过,使你恍如置身于异乡。这还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北京吗?那熟悉的街巷店铺不见了,就连那圆润清甜的京腔京韵也难得听到。看着我长大的大爷、大妈都搬到昌平的天通苑、回龙观,远的到了房山的窦店、琉璃河。一起长大的玩伴,如今消失在这黄褐色烟雾下的人潮中,再难寻觅。我真的很想念那儿时的北京,虽然贫寒,却很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