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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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林昱搬进这个部门时,李菁正搬出这个部门。像暗夜里交错而过的大船,各自在茫茫大海上扬着洁白的帆,强大而美好,大打航行灯,互相照亮,擦肩而过。他只注意到这个女同事,自己上上下下的搬电脑和杂物,并不似别人两袖清风,嘴巴甜甜和干活的男同事说话。背影看上去很瘦,还像个17、8岁的未成年少女。盘着头发,头发细密黑亮,用一只异常闪亮的蝴蝶钻发卡别着。那正是人事风雨飘摇时,林昱仰仗哥哥在集团的位置,得以顺利进入。他被安排在靠窗的位子,窗外是主干道的侧街,人流不息,却不算太吵。他的领导叫章振,一个看似温和却有牛脾气的人。林昱全部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他渴望用自己的双脚在这里站稳脚跟。

之后几次交流会,林昱都看见李菁坐在后排,低着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她的左手有一支老银镯,细密的鱼纹饰,饱经年头,沉旧灵动,每看一眼,那鱼都似向前游动一小下。散了会,李菁会一个人迅速先行离开,并不与人攀谈。偶尔中午外出,会看到李菁一个人在商场里留连,细细地看某一个品牌的衣物饰品。她是喜欢穿平底鞋的女子,只在写字间里备一双低跟船鞋,外出下班都是一双平底跳舞鞋。细细的脚踝处,画着一只游动的鱼,金红色。

旋即同事孙新结婚,林昱帮着在门口迎人。看见李菁穿着白色茉莉花低胯裙一个人走进来,很瘦的女子,几近与他同高,皮肤黑亮,戴一对红玛瑙耳坠,那一支老银镯仍戴在左手。孙新新婚的妻子上来与她寒暄,李菁只是温温地笑着应答,友好而不热络。及酒宴正式开始,李菁坐在里面最角落里,章振坐在她的右手边,李菁正歪着头同左手的李冬在说话,已不似刚才,手握着汽水和李冬开心地笑。不知李菁说了什么,李冬挥拳击打她的左臂,汽水溢出沾湿李菁的手镯。婚礼结束,李菁和李冬并肩而出,李冬歪着头对李菁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林昱与章振在后,林昱突然说,我们再去哪里坐坐,喝点啤酒?章振犹豫一下,说,今天太晚了,改天吧。孙新上来揽住林昱的肩膀说,估计你小子不知道吧,我这可是绝密,你们领导章振在追李菁,这是赶着送李菁回家呢。林昱笑,我还以为李冬和她是一对呢。孙新笑,笨,他两是死党。再说李冬怎么比得了我们章振。

然后突然传出李菁辞职的消息。大家给李菁开欢送宴,章振素来酒量不大,大家也不逼他,便齐齐对向李菁。李菁并不多言,却来者不拒,章振拦着,但实在人多势重,李菁一直是笑眯眯的,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笑。及人不防时,李菁去洗手间,出来时,靠在墙上,林昱递给她一片纸巾,问喝高了?李菁笑,能坚持。再进来,林昱举杯对李菁说,敬你一杯。李菁说好啊。林昱先饮尽,然后拿过李菁的酒也饮尽,便坐下与别人唱歌聊天了。喝到酒酣耳热,大家开始群魔乱舞,章振不跳,李菁便只好下来与大家跳。李菁知道她与别人跳舞章振会不高兴,便拿起话筒说,给大家唱支歌吧,虽然不在一个战壕吃饭了,希望有缘还和大家常来常往。开口唱的是一首迪克牛仔的《三万英尺》,不及唱完,大家便都上来揽李菁,高呼,潜伏这么多年,你竟然是个女摇滚,今天不能放了你,接着唱。不唱哑了你,今天不放你走。唱过几首,李菁开口说话,我想送给章振一首歌《酒干倘卖无》,感谢他一路的扶持。大家哄起来,小两口还老分什么你我,章振这么个钻石王老五让你捞到,真是你的造化呢。李菁笑笑,转身唱起: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夜深酒散,章振揽着李菁的肩跨过细小水坑,溅起的水珠打湿了李菁脚踝处的金红色小鱼。章振找到人世珍宝,紧攥手中。

告别心绪尚未散去,李菁就从大家的生活里消失,她QQ与MSN的头像一直是灰的,只是偶尔林昱、李冬几个人约着章振喝酒,才得知李菁去了上海与香港。李冬喝酒时常说,没有李菁,觉得酒劲都淡了。一年后李菁悄无声息地回来,开了一家首饰店,叫“菁饰品小物”网店与实体店同时开放,了几个品牌,也同时注册了一个“菁”品牌,自行设计首饰,外委加工制作。林昱、李冬一伙到店里来,店面不大,布置得很清雅,一伙朋友很知趣,都掏腰包每人买了一两件饰品。一年不见李菁胖了一些,将长发全部烫掉,涂着晶晶亮的指甲,眼睛更黑亮,仍旧不语笑笑模样,老辣而温柔。李冬说,死回来了?在外面有没有比我和章振好的男人?李菁说,有比你好的,没有比章振好的。李冬说,你就嘴硬,心里爱我,嘴上不敢说。李菁笑,不嘴硬,你哪有乐趣。及闭了店,大家去喝酒,林昱偷偷买了单,李菁说这怎么行,你们来给我开张,怎么也得我请大家吃次便餐,怎么也轮不到你。林昱说,一次便饭,我来吧。下次我来,你请我。李菁便笑笑不再抢。转天,林昱一个人来,李菁正在画草图,李菁的手骨很细,低着头,细密的睫毛像某种幼兽,一个眨眼便是一个世代。抬起头便笑眯眯地望着林昱,细弯眼睛盛满清澈溪水,来了,坐,给你泡茶。林昱笑,无事可做,来看看你。你的“菁”第一批作品出来了吗?李菁说,出来了,来,领你去看看。便引着林昱一样一样讲解。林昱问,用了什么广告语?李菁说,叫,菁,如莲清绽。挺俗的,但这样才能叫得响,大概会有一些市场吧。林昱说,不土,你这第一批货,我全要了。李菁说,不用这么帮的。林昱说,谁说是帮你,我是送给我女朋友的。李菁说,真的,有女朋友了?那我送两件给你。林昱说,有了很多年了。李菁笑,那哪天带店里来,我挑首饰送她。林昱说,不,她不喜见人,这一批我都要了。卖给我,总比卖给陌生人强吧,好歹我也是熟人,万一你哪天想再看看,找我还找得着。李菁笑,到底是有钱人家孩子,那就成全你,五折,我开张,你占个便宜。两人坐着聊天,李菁轻手在白色茶盏之间翻转,像给清茶酒下一层青雾滋味。中间有李菁的朋友来,李菁走到店面上与她们攀谈,笑盈盈,她穿着东南亚风格的衣裙,一双绣花鞋,绾着髻,插一根长簪子,几缕长发不经意垂下,完全像一个异域女子。及再进来,看林昱看着她的打扮,笑,像个妖婆不?李菁说,这是卖货的行头。饿了吧,领你吃饭去。林昱说,好,你想吃什么?李菁说,这片我熟,你跟我走吧。先在外面买了大碗的麻辣烫,说,吃麻辣烫的事不许告诉章振,要不告老师。然后领着林昱进了一家名叫“小资在线”的餐厅。

林昱笑,你不知这东西不干净吗?李菁说,知道,所以才吃,很好吃的,来点?林昱说,好啊。李菁笑,嗯,爽快人。已过饭口时间,餐厅渐次安静。林昱问,难吗?李菁笑,难。林昱问,那怎么办?李菁笑,能怎么办,没有回头路。挺着。挺到困难怕了,绕着我走就赢了。林昱拿出一张招商银行卡,这卡里是十万,算我入个小股吧,赔了共同担,要是我表现不好,你不想要我这个股东,你再退钱给我。李菁笑笑地看看那张卡,点燃一支烟。林昱说,女人抽烟不好。但仍将烟灰缸放在她左手边。李菁只望着窗外沉默吸烟,不言不语。林昱亦沉默。及李菁燃尽烟,举杯向林昱致意,独自饮尽。林昱说,给我讲讲你和章振的故事如何?李菁说,很平淡。同事,我爸住院,他帮我付手术费,出了院,他帮我照顾我爸。就这样。林昱说,章振人很好。李菁笑,是,就像幼稚班里如果犯了错误,老师一定会说是我,而不是他,对吧?林昱说,是,是人都会这么判断。李菁笑,所以我这样的孩子,没有发言权。两人复归沉默吃饭,林昱说,你饭量挺好的,人怎么还这么瘦。李菁笑说,让心眼压的,每天在算计身边的每一个人。林昱说,给你讲讲我和女朋友的故事吧。她是我同学妹妹的同学,我18岁时在同学家见到,就觉得这女孩子很轻,好像没有重量,细细的,无声的。然后再没见到,然后10年过去,同学妈妈过生日,我们再次遇到,当年她只有10岁,而10年之后,她成年我们不再有年龄差距了。谈了5年恋爱,可能要结婚了。这么拖着总不好吧,对人家交代不过去。我有时觉得我们都不是恋爱,很害羞,牵一下手,好像都沾污了她。好像从来没有热恋过,习惯性的一星期见一次面。李菁笑,我都感动了,不拉手的恋爱。娶了她吧,人家女孩子跟了你5年,不言不语,无怨无悔的。林昱说,是啊。不能对不起人家。林昱偷偷买了单,李菁将招商银行卡,偷偷放进林昱的背包。及出得门来,林昱对李菁说,好好干,有什么事,打我电话。李菁说,你也好好活着。

之后林昱很久没来店里,李菁仍旧每天开门做生意,晚上看书设计首饰。这家首饰店,大部分的钱都是章振投的,章振求婚,李菁定睛看着这个男子,洁净温暖,如小女儿一样疼爱自己,轻轻点头。爸爸很高兴,说,看着你终于找到好人家,我就是闭了眼,也心安了。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子都忘记了吧,没什么比这个知冷知热的章振强。李菁点点头不语。章振陪他的妈妈回山东老家,说儿子要结婚,得回老家看看,带着李菁的照片,给老家的人看看。首饰店的生意,不温不火不见起色,李菁每天泡在店里,甚至一度睡在店里。一日夜里,林昱拎了宵夜来看李菁,李菁眼圈红红但仍笑意盈盈。林昱说,丫头受委屈了?李菁笑问,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林昱说,我们很纯洁的,各自在父母家住,一个星期见一次面,不要侮辱我们。李菁嘿嘿笑,说,来吧,有钱人家孩子,这里请坐,今天还买不买东西了?林昱说,买啊,就你小抠不卖。两人对饮无语,林昱一杯一杯给李菁倒酒,李菁便一杯一杯无声饮下,一边喝一边流泪,点燃一支烟,然后将双腿放在椅子上,抱着膝,趴在膝盖上,林昱坐在她对面,也慢慢喝酒,不声不响。李菁哭了很久,终于抬起头说,好了,老娘哭够了,你臭小子赶的时候不好,赶上老娘情绪不好,你快收拾收拾回家睡吧。林昱说,丫头,买什么能让你高兴?李菁笑眯眯地说,花钱把我买了吧,然后把我活埋,在我坟头写上:美女,有巨额财产,不差钱!林昱说,我听来点你以前的故事,说你被前任男友骗得血本无归。但你到现在还偏袒他。李菁笑,能力挺强啊,这种八卦都被你挖出来了。除了李冬没人知道,等他下次来我先活埋了他。林昱说,那就收下我的钱吧,这是我惟一能做的事。李菁笑,常和他们一起来喝点小酒,把你前十任女朋友都发动来买东西就好。别的不领情。

章振与母亲回来,李菁去章振家商量结婚的事。李菁坐在章振家里,听着他的妈妈安排买什么怎么做,这样如何那样如何。章振孝顺地说,好的好的。最后章振妈妈问,李菁有什么意见吗?李菁摇摇头。章振妈妈递给李菁一张存折,里面是1万块钱,说,自己买点衣物吧。李菁说,不用的。章振妈妈说,那也好,我给你们存着,反正章振的钱都在我这。你们结婚我算了,5万块足够了。我回头把钱给章振,你们就操办吧。章振送李菁回家,李菁一路沉默。章振说,觉得我妈妈管得太多了?人年岁大了,你乐得不管闲事,别不高兴了。李菁摇摇头,没有,你妈妈也是为你好。只是,我觉得不快乐。回到家,李菁的爸爸很高兴,觉得女儿终于有归宿。李菁说,要不等店辅的生意好点再说吧,店辅正吃紧,分不得心。爸爸说,这是什么话,结婚是大事,什么能比结婚大。章振也笑笑说,看爸都说了,都不用你操心的,我来采买就行了。李菁便不再做声。

大家得知章振要结婚,聚会便又多起来。李菁多半是闭了店赶去,已是下半场,来了便喝。原来的女同事,纷纷敬酒说,李菁,全世界就这么一个标准好男人,让你讨去了,你说你今天怎么喝吧。李菁说,好的话,你们拿去吧,我绝不眨一下眼。大家起哄喊起来,这是你说的,你小妮子得志便猖狂,不让你喝十大海碗还饶了你的。章振的老领导对李菁说,章振是我看着一路成长起来,他前两任女朋友我也都认识,虽然他们家世背景比你好,但从没见他对谁这样,章振对你可真是没说的,心里眼里全是你,李菁你要珍惜啊。李菁笑笑地点头,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我得惜福。您说的话,我回家找块板子刻上,省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