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暴力教育到温柔拥抱:单亲妈妈被“爱的游戏”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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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1月2日，广东佛山市妇联维权站。秋日的阳光里，40岁的阿兰坐在记者面前，讲起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当时，我一边大喊着‘我不活了’，一边发狠地把头往墙上撞，15岁的女儿不仅没有阻止我，反而也歇斯底里地叫着‘还不如让我去死’，然后冲进厨房再也不出来。晚上，我发现厨房里的菜刀倒放着，当时并没往心里去。几天后，我看见女儿手腕上缠着很多手绳，扒开一看。竟是两道深深的鲜红血印。那一刻，我傻了眼……”
阿兰告诉记者，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母女间的对立，挟持她们走到悲剧的悬崖边。
阿兰说，在她的生命旅程里，有两个人她永远无法忘记，一个是她年轻时的闺蜜黄雯，一个是她的前夫李朝强。就是这两个人，将她的人生航向改变得面目全非。
阿兰老家在湖南湘潭县青山桥镇，那是一片穷乡僻壤。童年记忆中，被贫穷逼得走投无路的父亲是暴躁的。父亲愤怒的时候，打过阿兰，甚至把她往河里扔。阿兰小学毕业就被送到父亲王作的韶关市一家煤矿去做零工。
17岁那年，阿兰与她的好姐妹、同村女孩黄雯结伴外出闯荡，两人从湖南到广东佛山，再到韶关，然后又回到佛山，一路风尘、一路漂泊，先后做过工厂女工、超市售货员。颠沛流离中，她们的感情日益深厚，形影不离、情同姐妹。
可人生光有友情还不够，从小就没有得到过家庭温暖的阿兰比谁都渴望有一个温馨的家。1993年冬天，阿兰认识了李朝强，一个和她一样出身卑微的男孩。李朝强来自湖南益阳，与阿兰算得上是老乡。他不帅，也没有稳定的工作，可他对阿兰付出的感情，让阿兰觉得这是人生中最大的一抹暖色。
来不及对李朝强进行过多考察，相识仅半年，阿兰便与他结了婚。1995年11月，女儿佳佳来到人世。有知心爱人，有可爱的女儿，日子虽然清贫，可阿兰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然而，多舛的命途让她猝不及防，先是李朝强对她越来越冷淡，他下班回来，阿兰希望他亲亲孩子，逗孩子玩一下，他竟不理不睬。接着她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朝强与黄雯看彼此的目光越来越不对劲儿，李朝强的眼神里充满柔情蜜意。这眼神，阿兰再熟悉不过，因为他也这样看过自己。
阿兰告诉记者，她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当初的痛楚。她在李朝强面前哭闹：“我们孩子都有了，你怎么能这样?”李朝强冷漠地告诉她，因为她生的是女儿，所以他不想再与她在一起。阿兰又去找黄雯谈判：“你是我最信任的姐妹，怎么可以连我的男人都抢?”黄雯的回答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卑鄙：“也许是前世的冤孽吧!我们太相像了，喜欢上的也是同一个人。”
阿兰欲哭无泪。一个是自己最心爱的丈夫，一个是她最好的姐妹，她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联手背叛她。阿兰不甘心，她现在的生命不仅属于自己，还属于女儿。自己从小就没有得到过家庭的温暖，那种痛楚令她刻骨铭心，她不想女儿重蹈她的覆辙。她把孩子送回湖南娘家，开始了自己的婚姻保卫战，与昔日最亲密的姐妹争夺男人。这场战争一打就是9年。9年里，阿兰拼命抗争，然而，迎接她的却是“敌人”的节节胜利：李朝强与黄雯刚开始还有所顾忌，到后来，他们竟明目张胆地住在一起。并生下一个儿子。
至此，阿兰知道自己已一败涂地。2004年底，她与李朝强解除了婚姻关系。她把佳佳送到湖南益阳，让李朝强的婆婆帮忙照看。在她看来，虽然她与李朝强已经不是夫妻，可佳佳毕竟是他们李家的骨肉后代，再怎么着，李家人也不会拿孩子怎样。
可她又错了。有一天，她突然收到一条短信，署名竟然是佳佳。短信说：“妈妈你一定要收留我，别不要我了!我愿意帮你干活，帮你做饭，长大以后还要帮你赚钱!接我回去吧!”阿兰当时噙着泪打电话到婆婆家，问佳佳发生了什么事。佳佳说：“大伯对我不好了，肉不给我吃，喝醉酒还总打我。妈妈，怎么还有个阿姨和爸爸一起去买菜，还来家里做饭吃啊?”阿兰当即明白，是前夫李朝强带着黄雯回家去了，而佳佳很可能已经被视为“外人”，她在心碎和心痛中哭着对女儿说：“妈妈要佳佳。妈妈接你回来。”
别无选择，阿兰只得把佳佳从湖南益阳接到了了佛山。因为收入微薄，租不起像样的房子，她和佳佳不得不蜗居在一间只有六七平方米的”单车房”里，没有厨房，没有厕所，晚上睡觉时，经常有老鼠从枕头边爬过。
命运的磨难还没有结束，阿兰发现，上初中以后，女儿佳佳越来越叛逆，频频制造家庭地震。
阿兰对此束手无策。她不明白，相依为命的母女为什么突然矛盾迭出，她更不知道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让她和女儿重回当初的和谐宁静。而她随之而来的歇斯底里和暴力教育，并没有将佳佳打回正常的人生轨迹，
更大的考验很快就来了。佳佳上初一的一天，正在上班的阿兰突然接到老师的电话，说佳佳在学校里召集一伙人殴打同班一名女同学，导致对方伤势严重，学校打算将佳佳开除。老师还告诉阿兰，学校已给佳佳的父亲李朝强打过电话，可李朝强只说了一句“这事我管不了，你们找她妈去”，就挂了电话，再也不接。
阿兰哭着赶到学校，一个劲儿地向校方和受伤孩子的家长认错。后来，阿兰花了1000多元带被打的女同学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并无大碍，对方才罢休，而佳佳也得以继续上学。
事态虽然平息，可没有人去了解阿兰的痛苦和压抑。她感叹自己教育失败的同时，想起前夫的态度又不免愤恨。佳佳自出事时起就躲在同学家，三天后，阿兰终于拿起电话打到佳佳同学家，说：“你让佳佳回来吧，我答应不打她。”但佳佳回家后，两人没说几句就吵了起来，阿兰几天的怨气怒气终于爆发了，她一巴掌就扇过去，佳佳则捂着脸恨恨地哭喊：“你不是说好不打我吗?”阿兰见女儿“姿态强硬”更加气愤，失去理智地吼道：“不打你，你根本记不住!我要让你知道做错事的后果!”阿兰的拳头一次次狠狠地落在佳佳身上。
这一事件发生后，佳佳果真再没打过架，但母女间争吵不断，裂痕越拉越大。2009年年初的一天，阿兰无意中发现佳佳书包里竟多了一套半新衣服和一双鞋子，问她哪儿来钱买的。佳佳把头埋得很低，告诉母亲，是她偷偷从柜子里拿了100块钱买的二手货。联想到前夫李朝强曾有小偷小摸的行为，阿兰的火气蹭地一下子上来了，咆哮道：“你那个不争气的父亲毁了我的前半生，难道你想要毁掉我的后半生?”接着，阿兰对佳佳又是一顿暴打。
这一次，阿兰“把一个衣架打成了麻花”。低矮的“单车房”里传出的佳佳杀猪般的嚎叫声，引来路过的行人纷纷挤到窗前驻足观看。阿兰回忆说，她不是不心疼女儿，可每当佳佳惹自己生气时，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控制自己的情绪。
到了2010年春天，母女间的矛盾发展到了危险的地步。这年3月，母女俩搬进了条件稍好的出租楼里，禁不住佳佳的苦苦哀求，阿兰为这个家
添置了一个大件――花1000元从旧货市场买来一台二手电脑。这天下午，母女俩在电脑前看《流星花园》，中途佳佳有事出去了，这时电脑的画面突然不动了。阿兰对电脑一窍不通，在电话里催促了好几次，佳佳才回来。一如往常，此时的阿兰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对佳佳大吼大叫、拳打脚踢，接着出现本文开头阿兰在佛山市妇联维权站讲述的一幕……
佳佳手腕上那两条深深的血印，像刀一样刻在阿兰的心上。“那段时间，我终于承认自己是个病人，如果再不治疗，女儿迟早要出事!”阿兰想到了妇联。
佛山市妇联自2004年发起“情暖母亲、爱润孩子”援助单亲特困母亲家庭的活动以来，一直保持着对阿兰一家的经济扶持。阿兰向妇联工作人员讲述了自己与佳佳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工作人员被深深震撼了，当即安排“反对儿童暴力”项目社区家教指导员尹戟对阿兰进行单独的心理辅导。
与阿兰第一次接触时，尹戟让她讲述自己的故事。阿兰滔滔不绝，讲自己的无助，讲她对女儿的暴九，讲自己歇斯底里却欲罢不能的痛苦。未了，她甚至绝望地哭喊：”我这辈子已经活够了，还不如死了好!”尹戟开始对阿兰进行情感疏导。但在这个过程中，尹戟发现，阿兰自始至终把自己摆在这样一个位置：她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最命苦的人。尹戟语重心长地告诉阿兰：“去参加小组吧，在那里你能找回另一个自己。”
尹戟所说的“小组”，是指阿兰所在的祖庙街道妇联成立的“阳光妈妈朋辈支持小组”，“小组”旨在通过举行系列活动，让单亲妈妈提升社会交往能力，扩大社会网络支持，增强自我控制力。
在阳光妈妈朋辈支持小组里，阿兰见到了11位和她境况相似的单亲妈妈。
阳光妈妈朋辈支持小组活动非常丰富；有专家讲座、户外拓展、心灵交流、团队游戏等。阿兰觉得最终敲开自己封闭多年的心扉的，是一个名叫“盲人与哑巴”的游戏。游戏由两人完成，分别扮演“盲人”和“哑巴”，相互之间不能用语言沟通，要求两人互相扶持走完一段设有障碍的长路。
阿兰被戴上眼罩，装扮成“盲人”，她眼前漆黑一片，紧张地叫道：“我该往哪里走?”与阿兰搭档的另一个单亲妈妈则大华扮演“哑巴”，听到阿兰的呼喊，她不能出声，只是迅速地跑到阿兰身边，握住阿兰的手，暗示阿兰“放心，有我在这里”。两人一起往前走，阿兰本能地有些害怕，对不确定的前路有些迷茫，但大华暖暖的手始终有力地抓着她。渐渐地，阿兰不那么恐惧了，因为她知道，大华此时就是她的眼睛，她就是大华的嘴巴。两人默契地互相给力、互相搀扶、彼此提醒，顺利走过了许多“沼泽”和“小河”，终于到达了彼岸。
这个游戏看似简单，却在阿兰和大华之间提供了建立友谊的契机。尹戟就此开导阿兰，说这十几年来，阿兰在泥泞不堪的人生路上走，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和女儿坠入“悬崖”，但前方始终迷雾重重。而现在，阿兰眼前的迷雾正在渐渐消散，她不再是一个人踽踽前行，因为路上还有姐妹们那温暖的注视与可靠的搀扶……
这天，阿兰怀着愉悦的心情回到家，佳佳正在做功课，阿兰微笑着走过去亲了亲她的脸。佳佳倏地一下跳了起来，捂着脸大叫：“妈，你想干吗?”阿兰笑而不语，转身进了厨房。
真正让阿兰脱胎换骨的，是另一个叫“人生大拍卖”的游戏。那天，当阿兰走进活动室，看到大屏幕上显示的当日活动主题：你最珍贵――价值大拍卖。阿兰顿时愣住了。更意外的是，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发现了一沓游戏纸币。见阿兰和其他单亲妈妈面面相觑，辅导员微笑着告诉她们：“今天我们做一个拍卖人生的游戏。每人有资本5000元。记住，这笔钱代表了你们一生的时间和精力。”随后，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表格，详细地列出了可拍卖的各种价值及拍卖底价：爱情，500元；美貌，500元；欢乐，500元；智慧，1000元……
辅导员指着屏幕上的表格说道：“列出的这些东西每样都有底价，每次出价以500元为单位，价高者得，有出价5000元的，即刻成交。下面拍卖开始!”
爱情、美貌、自由、智慧依次叫卖着，许多人――举牌，一会儿买这个，一会儿买了那个。阿兰始终犹豫着没有举牌。当辅导员宣布“下一件拍卖品是家人的健康”时，阿兰才挺直身子，左顾右盼地看场内有谁要与她竞拍。”起价一千，开始拍卖!“辅导员话音刚落，妈妈们就“怨言”不断：“起价一千，太贵了!我都没剩多少钱了!”但仍有一些妈妈举手示意：“两千”、“两千五”、“三千”……阿兰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举手高喊：“全部投入!五千!”所有竞拍者吃惊地望向她，阿兰一改往日羞涩，得意地扬着头，等待辅导员宣布那一句――“出价五千，立即成交!阿兰，‘家人的健康’归你了!”
竞拍结束后，整个活动室显得非常安静，辅导员带启发性地对大家说：“这个游戏其实是帮助大家做一个价值排序，告诉你，什么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现在，你们每个人都知道了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那就马上集中精力去追求它吧!”
这句话仿佛是一把重锤，敲打着阿兰的心灵。而这个游戏，明确地告诉她，她最珍视的不是金钱、不是爱情，恰恰就是她现在唯一的家人佳佳。阿兰告诉尹戟，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单亲妈妈总是容易因为对未来生活的不确定而缺乏安全感、烦躁不宁，而孩子每天在面前晃来晃去，自然而然地就顺手将孩子作为自己情绪的宣泄口。但在知道了佳佳就是自己生命中毫无疑问的重心时，就知道了该怎样去经营和女儿的关系，就找到了一种最有效的自制力，不再重复暴力行为。让女儿知道自己被爱的最好办法是温暖的拥抱，而不是棍棒和自残。
回到家，阿兰鼓足勇气，向佳佳深深忏悔自己过去对她的“暴力”行为，并表示以后绝不会再对她动手。面对佳佳将信将疑的目光，阿兰知道，行动是最好的回答。阿兰说到做到，此后果真再没对佳佳动过手，甚至连骂她的言语都没了。
阿兰没有想到，她的改变很快在佳佳那里得到了回报。不久前，佳佳说了一句让阿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妈妈，我过去对生活有怀疑，做了让您伤心的事。妈妈，您的努力和改变我都感觉到了，让我们同心协力，不去想着怎么去恨，而是想着怎么能开心，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仿佛看到女儿在一夜间长大了，阿兰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紧紧地将佳佳搂在怀里。是的，在成长的道路上，她和佳佳都走过弯路，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当磨难、痛苦和乖戾都已尘封在岁月最深处，阿兰和佳佳都相信，爱，将是她们母女相扶相携的唯一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