酹酒一觞吊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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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赜索隐，钧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者，莫大乎蓍龟。是故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

――《周易・系辞》

近日，园林绿化渐人寻常百姓家，而蓍草作为其中重要的装饰植物，广受园艺家和居民的喜爱。人们似乎已经淡忘蓍草曾经是我们民族充满神秘灵力的圣物，并开始习惯它以草药和装饰植物的身份存在……

蓍草的前世：神秘莫测的悖论

蓍者，耆老之草也。《博物志》云：蓍千岁而三百茎，故知吉凶。中华民族系大陆农耕民族，生产周期长，收获有限，任何灾祸都有可能给生产带来毁灭性打击。而这样的灾祸往往是重复式的，大多可以通过归纳总结寻找方法而加以避免，经验便显得尤为重要。中国人尊老敬老的传统，便是由此而来。蓍草名以耆为意，自然是说这草的灵性能够带给人启示和指导。这也是蓍草的最为重要的存在意义。

《史记・龟策列传》云：“王者决定诸疑，参以下筮，断以蓍龟”。说的是太吴伏羲氏用蓍草画卦的事情。伏羲大帝何以用蓍草而非其他草算卦，原因不得而知。但正是因为他使用了蓍草，后世便不断有人给蓍草添上神秘色彩，以至于使蓍草成为了一个民族的圣物。譬如《易纬》就说：“圣人设计，以用蓍生，圣人度以虚实，英草与天齐休”；《轩辕木经》则云：“紫蓍之下，五龙十朋伏隐。天生灵，圣人采之，而用四十有九，运天地之数，万源由也”；就连自命为“真命天子”的历代帝王，在每年春秋二季派大员祭祀太吴伏羲陵，返京时也都要取回一束“蓍草”，以作信物。

这不由让人联想到佛教的圣物莲花。莲花的高贵在于她天然清净安详，愉人智慧。蓍草之高贵，多应在其本体；蓍草叶似蒿非蒿，似艾非艾，茎挺，分七节八棱，七七四十九棵为一墩，阴天叶子闭合，晴天放开。这样的形体存在和灵体变幻在植物中非常罕见，伏羲大帝从直观上重视它并潜心发挥其用也就不足为怪了。

伏羲之后，炎黄二帝继承了“决定诸疑……断以蓍龟”的做法，炎帝用蓍草画卦，创“连山易”。黄帝用50根蓍草经过多次不同根数的排列组合所得的“数”的含义，创立了《归藏易》和《黄历》，并以此了解未来的节气日辰，以顺应天地四时的规则，预知阴阳五行的变化，创制表现人们死生的仪制礼则，研究国家安危存亡的规律。《史记・封禅书》记载：“黄帝得宝鼎神策，于是迎日推策。”注云：“策，神蓍也。黄帝得蓍因以推算历数。于是逆知节气日辰之将来，故日推策迎日。”

以此而降，直到周文王“里而演周易”。蓍草依然在其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而“天下仅有太吴陵、晋祠、曲阜三处圣地生长蓍草”的传说，更是将蓍草作为文化圣物的地位推向了极致。

有趣的是，蓍草一方面如同莲花一般被视为圣物而受到广泛的崇拜：另一方面，蓍草又被视为恶魔最为珍嗜的植物，并有个让人望而胆寒的名字：恶魔荨麻。撒旦总是嚼着它四处作恶。欧洲人则传说它是运用于爱情及婚姻的魔咒，切开蓍草茎，里面会出现你未来伴侣姓氏的第一个字母。而美洲的印第安人喜欢将蓍草根熬汁，饮下后“强化肌肉”，传说此举能够召唤恶魔附体，提升自身破坏力。

如此截然相反的两种崇拜都神秘且极端，让人惊异。也许，圣人与恶魔不约而同的选择本身就是一个无解悖论。其区别只是同一件事物的一种状态与另一种状态罢了。如此分析的问题在于：并非什么事物都能够拥有足以强烈区别的两种或多种状态，甚或这样的可能在概率上小得令人难以置信。蓍草的特殊性和不可多得性便彰显无疑了。

中国人的智慧从一开始就是以切合实际为目的，在了解世故常识之后，增进面对生死大节时的判断力。伏羲大帝做先天易，其根本目的也是于生产生活中做出指导以及在发生灾难和纠纷时做出冷静的判断。然而，仅仅解决问题是不够的，让更多的人相信也同样重要：在农耕民族的心理系统里，天(神)有着绝对的权威，掌握智慧学问的途径则自悟不如学习(学习意味着有经验成倒)，而学习又不如天授(天授则意味着无容置疑)。蓍草之于其它草类形体高贵，且非当时人工所能养植，让普通群众相信其能够“交代”天意并非难事。更何况蓍草本身具备对自然产生指导性反应的可能。

现代生物学的观点：自然界的生物对环境多少有一定感知力。如地震前蛤蟆的大量迁徙，向日葵的光敏感性等等。从种种史料的记述看，蓍草感知能力(灵性)异常敏锐的可能性极大。而这种灵性被伏羲大帝等天纵其才的人物所发现，并加以菩用，作为自己判断万事万物的辅助甚或佐证。

这也在最大程度上符合中国人智慧的性质。中国人解释宇宙世界之谜，总是执着地依赖于个人直觉，其系统性更像是艺术而非科学。正其如此，蓍草之灵便愈发引人入遐，灵在术外，道在道中，握不住蓍草的神秘，根源还在现代人被廉价的“理智”蒙蔽了眼睛。

蓍草的今生：明珠暗投的悲凉

如前文所言，今天的蓍草已渐渐褪去了神秘的光环，完全成为一种装饰植物以及疗人症疾的草药。

蓍草入药古已有之，《神农本草经》、《唐本草》、《本草纲目》等药典都将其列为药中上品，视作祥瑞神草。《神农本草经》记载：“(蓍草)益气充肌肤，明目聪慧先知。久服不饥不老轻身”。听起来就好像江湖骗子兜售的包治百病、长生不老仙药。李时珍则云其主要功效是治疗“痞疾”(即腹内郁结成块的病，多由脾脏肿大引起)，似乎要靠谱一些。如今则广泛运用于解毒消肿、止血、止痛等，据说疗效颇佳。

看起来蓍草药用是干年的自然传承，似乎毋庸置疑。可是剥离表象之后，我们看见，《神农本草经》也好，《本草纲目》也好，在介绍蓍草药用功能的同时，用了更为庞大的篇幅介绍蓍草神秘的占卜功能。由此可见，蓍革之灵才是李时珍们心目中至关重要的特性，而其药用不过类同都江堰防汛之余的所成风景、牛马尾巴在保持身体平衡之余的驱蚊撵虫，有明显的主次之分。

对于蓍草的买椟还珠，似乎应该从近代中国寻找源头。满清政府的制度性缺失以及僵化的儒教对文化根本的垄断，让人无法不对中国当时的一切产生疑惑和焦虑，而西方列强的科技和哲学在战争胜利的背景下，闪烁出五色斑斓的迷人光环。许多有担当天下兴亡之愿的知识分子毫不犹豫将“夷长技”作为拯救中国的法宝。由鸦片战争前的妄自尊大到国土沦陷之后的唯洋是瞻，这一根本意识的转变，为日后将传统文化不问良莠集体斩首埋下了伏笔。

机械文明从本至末彻底改变了人类的生存环境以及生活习性，经济复兴时代所必须的科技至上更为自然科学奠定了话语霸权基础。所以，儒教对超自然主义“存而不论”的轻蔑到了蛮横的现代科学那里，便统统成为迷信。蓍草性灵的存在必然也由于缺乏现代科学实据的支撑而不可避免地走向文明视野的盲点，被烙上糟粕印记，抛弃到历史的垃圾堆里与虫蝇为伍。哪怕大智慧如南怀瑾大师者为其发出振聋发聩的绝望哀鸣，也抵挡不了霸权车轮无情的碾压。零落成泥碾作尘，蓍草再不甘心，也只好委身屈就、明珠暗投，饰演起花枝招展的模特抑或济世救人的郎中来。

即便这样，也无法改变蓍草在文化领域越来越边缘化的命运。作为全国性主流媒体的中国新闻网在一篇名为《组图：蓍草――伏羲画八卦的神草》的稿件里出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画面：我们掌握传播话语权的记者，竟然指着普通的蒿草照片告诉大家这便是蓍草。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成千上万的读者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质疑。

呜呼!酹酒一觞吊蓍草，默对铅华背面，竟无语凝咽。幽幽千年之圣物，而今其身尚存，其灵已湮。见此缩影，试想民族文化被抽去魂灵后的躯壳，还能赋予我们多少智慧，带给我们多少骄傲’还能以多少炎黄的方式做一个中国人?

面对蓍草，已没有了思考。有的，只是沉默。

深不见底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