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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动与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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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书是闲来可以读的。它本就有那样的功用,倘带了别样的用心,倒拂了作者的一番好意。有时时间的流逝也可以来自这种体会,我是说,正因了不知觉般的随意散淡,所以日子就显出紧张萧索中难得的好来。而我是过多地迷恋了这种闲散,所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总是老样子,连我的妈妈都对我的懈怠和不解世事有所微辞。然她总是母亲,只是叹气自哀,并没有真正责备我。我自然晓得我自己有一种过失,但后来反复思想再三,还是觉得踌躇无法。我是因了不能忍受小地方近似窒息的生存环境而离家南去,又忌讳着自己的身体病弱而北归。诸般理由,却终是一个结果。一回来家里,我就有蹉跎岁月的感受。夜里的焦虑难安也皆来自于此。况我离校自立已久,整整八年光景。而今我二十七岁,年龄渐长的感觉浓厚无比,真正好笑,我想,未必十年后我就会对年岁陡增的感觉强于今日。我盘算自己的八年光景,有一年差不多是用于初入社会的体验观察中了,在县报社里苦苦挣扎,连工资都若有若无。所有的努力,不外是进入机关单位,使自己的心思落到一个踏实处。但最终财政饭没有吃上,也就在无奈中转移到了别处,此后有三年的岁月充当一个笔墨文书的角色。挣一份工资,聊胜于无。到了2001年,就病了一次。身体积郁日久,自我调节无法,只好任由它冲决堤防。我住了医院。前后花费下来就是两万元左右,差不多使几年的辛苦努力白费,幸亏所在单位予以同情,倒是没有欠了债务,但病情好转后,离开的心思日益坚硬。终于在当年7月底,就请假南下了。

我向来不善算经济账,所以每每在这上面遇到阻碍。前时大约还是收入过低之故,工资仅为三百五十元,前后持续是三年时间。当然账也不是这般算法。最主要的,还在于我的性情各色,脸面微薄。再加上当时心思游移,总觉得有一日会离去外出,所以对真正的当下现实,没有明确的计较打算。即便如此这般,终还是与诸位同事无异,终日为收入的高下心中不平。岁月似乎煎熬,但怯于自己只揣了个水利学校的文凭之故,到底没有早早下了决心离开。到觉得应该另谋职业,并且为提高学历参加自修已近结束的时候,外出的机缘就突兀地接近。当时在外面游荡的弟弟来信,要我去安徽阜阳会他。记得是一个炎炎夏日里难得的阴雨天,我搭单位里的车到了省城,买了去阜阳的卧铺票。又一日晨时,就真正站在异乡的土地上了。我的漂泊到这时才算真正拉开了帷幕。想多年光阴再流逝,当日细节也趋向淡然冷漠,可能连当事诸入,都疏忽了记忆时,细细追想,也似乎并未曾有过那样的一些日子。不过眼下,我却是对那几日看得分明,连阜阳街头的雨水和灿烂天日里的澄澈碧空,以及进城时所坐的公交车上收费的姑娘那道温绵眼神都看得分明。我琢磨着自己兄弟两人颇像南方人。而那南方城市里的潺潺流水,在这里已见端倪。记得入城时的一处浩淼水面,只是它以何为名,终是到今日,也未曾得知。我却想将来还是会去探访的。我们在阜阳逗留三日,住宿简陋。我不久后得知我是被弟弟骗来,我陷进了一个传销的局中。我大声责骂弟弟,他借故离开,不发一言。非常奇怪的是,我其实未曾真正生气。只是他的生活也已经捉肘见襟,不久前我寄他的三千多元钱,都已花销殆尽。

大约在8月1日那天,我们路经南昌,是在上午时分,此前夜里因坐慢车,一夜未眠。到这日下午,到了宜春。这是位于江西西部的一个秀丽小城,是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江南水乡了。天气在这一日以及其后三四天内,热得出奇。我立志不再与这些人为伍,就乘隙在这城中转悠。终于找到了当地报社,名为《宜春日报》。因事前恰好见着一个人的名字,稍加了解后知道他是在这里从事副刊编辑工作的,且可能是个小小头目,就借故寻去。头一次,没见着此人。有另外的总编室的年轻人接待了我。我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想在这里寻求一份工作的意愿,并把自己携带的一些作品给他看。我在此后回想过自己的莽撞和荒唐。稍幸,我遇到了一个不算差的机会,也因此差点就滞留此地。约好了第二次去,我见着了想见的某人。他在总编处大略讲述了我的状况,出来后转述大意。云,如愿留下,得稍后一两日等上党委会做一简单讨论方可确定,又云,如留下,各种档案关系得遣至此处。还云,工作后至少三年内不准离开另谋别的职业。言毕,称,其实你该去沿海之地看看,留这儿的话,有些可惜。

我离开报社,将情况与弟弟说了。他未置可否。我心下里渐渐安定,到底是某人的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他说到了深圳这个地名。我想去深圳了。原因是一位表姐与其在铁路上工作的老公目下在广东一带施工。遂去电话将大略情况说了,表姐夫说,那你过来吧。除工作需自己找以外,别的事情,能帮上的忙我们可以帮。就这样,我确定了去广州的事。事后想,大约算是破釜沉舟之举。这在我历年来的从业生涯中也是仅有的一次。又两日晨,弟弟送我上车,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到了广州东站。此时距我离开家乡恰好一周,八月里的广州,真正酷热难当。

表姐夫征求我的意见,想待在广州还是去深圳?我选了深圳。虽心下不安,但我满脑子的幻想。我是把一个城市当成了理想国。我需要借助这种幻想来驱散我的落拓。表姐夫包了个出租车,那车子在夜色中的广深高速公路上急速驰过。表姐打来了电话,问起我的事情。得到简单回复后她嘱咐了几句,车内便一时安静下来。我看着车窗外面的灯火,不知天涯何处。

我终于在一个杂志社找了一份拉广告赞助的工作。已经是半月之后的事了。家里不久后打来电话,说弟弟已经回家了。我心里略微安定。在此同时,也就电话里辞去了在老家的工作。电话里一番解释劝慰,不果,又唏嘘叹息。问我工作可行。我只觉得可试,到底能否坚持,尚没有经过时间的证实,我无法确定。事实上,这头一桩职业,仍旧是不适合我的。到真正能够略微恢复了心情,而日常岁月细水长流的感觉回归到我的身体中来的时候,已经在一月半后,是9月中下旬里了。高温天气比初来时略觉减弱,但我只是顾不上照料自己。到这时,才为病过一次的身体隐隐担忧起来。我已经在一个广告公司做了文案,尚觉能够对付得来。前此一些日子里内心中的惊心动魄,现在想来仍然无法轻松自适。我想我这人,到底在内地耗费了太多光阴岁月,当时二十三岁的心,与时代的错落会有那么大。一些毫不惊觉的瞬间,是不知什么东西,把我甩开了那么远?我只是因了一种不甘心在做一些努力之举,但我远远没有游刃有余。快节奏的生活使我总是不能真正融合进去,我在深夜里想,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吗?我有时夜里很晚了加班改着文稿,有时听着老板唠叨某某人的不是,有时听知情人说起这个公司人员流动之速,我亲眼见着与我一同来的同事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与老板闹翻了离去,后来又一直对老板在工资上动的手脚耿耿于怀。我想着自己的忙碌到底没有目的,整整半年时间里,是这样的生活使我陷落进

去,并无丝毫和自得。在第四个同事耐不住老板的刻薄寡恩愤而辞职的时候,整整一个夜里,我难以平静。其余的同事说,她的工资被扣下了。老板说,这一单业务还没有做完呢!想拿钱,就要坚持下来,我不能养这些有始无终的家伙!

到后来我最终下了决心,一与工作上的始终不快乐有关,二与身体的不适有关。老板听闻我要走,吃了一惊:你做得不错啊。为什么要走?你对这里有不满意吗?我说,是我自己的事。我希望自己的心情安定一段时日。这里的情况与我想的颇为不同。我不想直接说出他的不好,是为我顺利地拿到我应得的报酬考虑。他回头劝我:你这样做事的不多见,我心里自有主张。我不会亏待你的。其实,你心里明白,在深圳工作,都要承受比内地多得多的压力,你不能与你以前的情况相比,再说,收入的差距拉这么大,我没有理由白白送钱给你们。我说:我明白这些,但关键不在这里。主要是我以前没有在广告公司工作的准备,在这里做了这么些日子,我觉得仍然达不到应该达到的那一步。我不想在一份不是最适合我的工作中耗费太多时间。我想静一些日子考虑一下,我应该做什么事情?我说这些时心中忐忑,我不愿意把对他的厌恶说出来。我一向没有这种撕破脸皮的冲动,我只是觉得这里的一切使我明白了,我与这个世界上真正的职业,总是差距这么远。

全额拿到工资时我有些疲惫,有些松懈,有些悲哀。我与这个公司说了再见,与我的新同事说了再见,与那些江苏人、四川人、河南人说了再见,我想,我是想回去了。这差不多是一次不可以仅仅以失败二字概括的远行。我在深圳待到了第八个月,就打点行装离开了。这已经是又一年的3月里。因为心情不算好,我连姐夫表姐都没有告诉,以至于后来,他们对我有了微辞。我想,是我的过失。我心里感激,但到底仍旧是不会表达自己的一个人。又一年后,我已经在太原的一家报社里工作,情况应该是大大不同了。我变得与一年前的自己略有差异,但想起深圳,仍是有别样的情感辗转起伏,那难以言喻的波澜,像前世扎在我心中的结,今生今世,不知何时能解。

时间晃荡着到了2003年初,我已经在一家都市类报纸工作了半年多,当时似乎略微满足于这种状况。在这半年里,与行内人多有接触,同时借着工作之便,也实施了自己的一些想法,譬如,积累了大约六万字的一个系列采访文稿,算是这么多年来的一个小小成果。我的沾沾自喜有时简直小家子气。因我实在不知,到底什么样子的事可以使自己觉得活得有趣且值得。我是在自己经历各种工作的途中增长着阅历却也缩小了世故。许多早应该考虑的事情被我疏忽了,譬如婚事。到2003年,我蓦然惊觉,因为漂流动荡,我一个人的光阴已经太久了。我有了找一个恋人的想法。现在琢磨这事真正好笑。我的不世故且书生气,即便放到这件事情中仍然是一个样子。我且就有意无意地找了。到最终,我发现像是每次恋爱都同初恋一般。不单对方觉得压力,连自己后来也是。也有非常美妙的时刻,总是在这时,我想到底我是那么没有打算。我常常觉得会亏待于她。

我本来对自己的事情没有具体规划。总是到了考虑婚嫁之时,才觉得我这些年的努力终是虚妄空缺,妈妈教我:日子是要一天天过的,细水方可长流。我领略了,过后却无济于事。我的好与坏都在这上面。我常常没有头绪。除了写字时方有自信,其余多数人生中事,对我成了难题。我想过安定的岁月是那么可触摸,但宁静岁月对我还是奢侈。我的不安分,大抵是因了我的写作误我,它夸大了我的自信,却其实缩小了我实际生活的能力。

我在报社里工作数年,时间如同急流散去。先前里我觉得这报社是如何如何好,对那里种种情形完全没有预计。到我真正回头,那时间已经如同穿梭的云雀,自岁月的此岸抵达了彼岸。这期间曾经数番更迭。我先是在一家报纸做,历时两年后离开。因为资金投入总不固定,所以伴随着报社的迁徙,从南到北搬了两次家。我这样记述过:“……新房子很空旷。我的前任房客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似乎有几天光景不在这里住过,地面上打扫得倒是干净,墙壁和房子的角落也还利落整洁。只是家里的摆设过于简单,一看便知是流浪在外的人的住所。如果我的心情再差些,我可能就要退房了。只是这房子的地段多好,四通八达的。我对自己说:终于住到市中心来了。不过达到底又有什么?我在这房里待着,把我的书和被褥都弄到这房里来。周围安静异常,如同远离闹市。我的心思简洁到了极处,仿佛是我把自己携带过来了。过去的那个自己,又与我形影相随。这房子比前面那处大了些,价格也贵了两倍多。我在前几天,无论如何不能确信自己就住下来了,虽然也知道,住了就轻易不会走的。不过,住熟总是需要很长的一段时日。搬家的第一天,恰好赶上了一位朋友过生日,应付完毕回到家里已经是午夜了。这一夜睡得酣畅而安宁。次日醒来才发觉是处在一片混乱的近似垃圾一般的书报和杂物的包围中。这一天上午很早便出门去参加一个新书的会。下楼时暗暗发笑,外面倒仿佛比家里洁净得多。是我的思维变得不合适了。我想到这里距离我的一位女朋友家里很近,会不会恰好遇到她,但我们已经变得咫尺天涯,倘若见了面会再说些什么,倘若不说心里又梗得慌。这样想着就离开很远了。我先到单位里走了一遭,坐到座位上时喘息未定,还在嘀咕着刚才的事情,琢磨着自己终于还是没有释然。事实上许多天都不会碰到了,像去年夏天她从家里出来,就在我楼下转角处的天桥下袅袅娜娜地走,满脸的青春笑意……一眨眼这一段已经成了一种过去时,重新来过都觉得多余,我看见她,便如看见我的年少时……有时候一种荒芜的感觉也是突如其来的,譬如在这房子里看盗版碟的时光,屏幕上的众生与我的生活多么雷同。我在这时想起我的几次搬家。在一次次搬迁中察觉年龄陡增。我偶尔会产生已经老去的错觉。不过当房子一天天变得整洁起来,我又可以坐在桌子前继续我的写作,一边想着这样的生活充满了异常的情趣,我在夜里的睡眠又慢慢地变得深沉而宁静,感觉好多了;只是因为入睡稍迟,脸色总是灰暗,但终于还是安定下来,我方才晓得可以重新规律地生活了。我把以前的文字重新整理,发现好的成分自然是好,不足之处也渐渐明显。很显然地,我无法回避的相遇一天天地临近——我在文字里奔跑和撒欢,但真正的生活,终究不是这么个玩法……”

岁月有时是突兀地停顿下来的。在这样的瞬间我的思维被一种久违的力量引导,进入到一段未曾涉足过的迷途。读书时也会有这样的幻想,它突出我的灵感,掩盖我的冲动。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我恢复到一个人时常有的状态。神态庄严,内心躁乱。这一切与我固有的心理存储并非没有关系。可长此以往,我再分不清我原本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成了什么样子。我慢慢可以发现克制带来的好处和与此并存的压抑感与日俱增。我偶尔也会将自己正在经历的迷惑的情绪在文字中大肆

渲染,偶尔我还会想到离开村庄以后长期滞留的小县城。这是我记忆中的又一个庞大的支流。不久前,我还回到了那里,在县宾馆住了一晚。我在凌晨时猛然惊醒,房间昏暗而寂静。我离开那里也已很远了。

这一年里,我抵达人生中的第二十七个年头。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行进了多远,并且还将有多么漫长的旅途。有时我觉得终点很近,光阴忽忽,百年如同一瞬。站在镜子前,无意间发现年龄陡增,有一种错觉发自深心。我的眼角开始有皱纹,多么奇怪,我清晰地看见了,像它们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在那里驻留。它们准确地返回。而我常常迷惑,通向家门的路几经更改,我偶尔会迷失在附近的闹市,不知道正在迷失的这个人是谁。秋季来临的时候,我离开居住的省城,到各地去做一次关于民间文化的系列采访。最远的一次,到了黄河边上。我印象里的风很大。两个六七十岁的船夫在船上抽烟。明灭的火焰点缀着苍茫水流。河的对岸,是陕西和内蒙。我的心随着水流颤悠悠地摇晃。偶尔与船夫对视。他们的眼睛,空阔而无边际。年龄稍大的一位指着遥远的方向,慢慢说起那些年他在黄河源头的事。我总想从一个奇怪的角度看他,试图发现他的年龄与这滚滚不息的黄河水有什么关系。他曾经在这里飘荡,沿岸的农房是他或新或旧的家。我的脚离开了船,踩到了岸边的砂石上。我的回忆在这时迅速地被切断了。船在我们不曾留意的一刻掉头而去,浑浊的河水在我们空茫的注视中无辜地涌动着。浪花在石子的袭击下飞溅起来,某一刻,我停止了一切想象。河风也迅速地消失了。而眼前的庄稼地吸引了温煦的秋日。玉米和向日葵都接近成熟,我穿插到这一棵玉米与另一棵玉米之间,眨眼就离开了同伴们的视线。他们大声商讨着如果船在天黑前回不来我们如何度过接下来的这个夜晚。附近的住户都在家里忙碌着,男主人们则走到门前拉紧了一扇扇木门。我找到了西红柿,摘了几个红透的柿子吃了。我紧张地倾听着周边的动静,风声鹤唳的错觉使我既犹豫又觉得刺激。没有人找我了。童年时代的游戏转瞬覆盖了我的身心。我继续在庄稼地里行走,孤单消瘦的身影终于变得可疑。这里是地势偏高的一段,即使河水泛滥的时候也从未被淹没。有人在我的身边以更快的速度穿梭,我惊慌地转身,却没有捕捉到一个同类的影子。日影偏西,河边的光线却仍旧是灿烂和敞亮的。

生活在这时显现出非常态的一面。我们将一个岛屿般的远处作为居留地。我后来迷迷糊糊地躺在一块草地上,睡着了。河水拍打堤岸的声音使我们的处境更加悬疑不定。在我睡着的时间他们都到哪里去了?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我永未得知。事实上,到后来我被自己的疑惑惊动,被突兀地降下来的昏暗惊动,我想象有一只记忆中的手臂缠绕着我的梦境,蚂蚁爬上我的脖颈,他们仍旧处在失踪的情境中与我不遇。而我也失踪了。那一刻,密织的忧伤来自一种旅途中的孤独感。我喊了一声别人的名字,回音来自不远处,我们的呼喊互相重叠。秋风又起,庄稼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拍打着身上的碎叶和尘土,体内的倦意代替了冲动点滴袭来。我走出庄稼地,已经是一天中的黄昏时分。

船来了。船老大歉意地冲我们笑笑。他估计我们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就另接了一桩生意。对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他似乎全然不知。他歉意地冲我们笑笑,说:上船吧。水流在这时变得更加舒缓,像紧贴着女人柔软的腹部轻轻地向前滑动。细密的沙子在船底不远处静静地扬起,我坚信有几粒一直随着我们潜行。那是我们的眼睛看不见的暗处。我勾勒着这样的图景,炫目的河岸上落日的晕黄将所有的色彩遮蔽。我们离那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到最后,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泪水在眼眶里徘徊了许久。记忆被打开了,我的脚伸到了水中。泪水终于没有流下来。落日下的树木和庄稼都被吸纳到了那巨大的降落之中,日影没于山后,一切落日时分的事物都被甩落到了即将莅临的黑暗之中。

我如此述说,话说得好与坏都没有太顾及;时间一久,这样迫于述说的病就会发作一次。眼下我承认这与我自己理想的不同,仿佛是因为日子漫长,因而有这样的归处和摆置的法子。我的记忆都是椭圆形状,抖落开来,大半个院落都装不下;而思绪弥漫,却如同张开的伞。以前我才说要忘记一些事情,同人说起,也便是如此。但如今却是它们裹挟着这些年里的风风雨雨近前来,我由此而领受的教育,也影响至今天。好在是人生里有点滴安定。我们在文字里记录的片言只语,又如何概括你曾经见过的、体验过的、喜欢过的、痛悔过的,日子平淡得很,也怪异得很。先前时,我常常在醒来的早晨记事,在不眠的夜间记事;近来因为改上夜班,白天里休息,职业变得松散起来,所以紧张感觉皆来自职业之外。离开乡下的家时,我已经把书籍搬了来,把一应证件都搬了来,所谓的人生“在路上”,这些时候,渐渐表现得鲜明。而这一年里渐渐地将落实的安定,来得多么不易。我读先前人写的书,也读出了这种生命的艰辛挣扎,读出了百般的苦衷和欢乐。我们在文字里的惊恐,在感情世界里的惊恐,均来自这生活本身。它张扬着平静的面目,听谁说过话呢?它同谁都不说话。而我们平素读书,那小说里叙述生活,样样却也是亲切的。它的根植在那里,是你打小里见识过的。如今岁月也没有完全遮蔽那故事,就是故事里的人,也是你的邻居、亲友。他们的羁绊曾经和你是同样的真。这且不说了,就是后来这写书人也和你是同样的真。他文字里的苗木长在你家的屋后,他和泥用的水也和泡了你脚丫子的水来自同一条沟渠。他写得欢快时也会大吼大叫,他的声音已经像铜锣。

在这个世界上,实实有真正的知音在。倘若说人世不孤,也便应了此说。我小时记得母亲怨恨父亲,气得呜呜直哭。那我这父亲与母亲便不是知音,因此长大了我走得远了,想及母亲,就记忆起她的孤清。现在我轻易便不敢着家,她的目光定在那里,是有所期待和盼望的,我尚且不能够满足她的盼望的时候,便自县城,到省城,走得越来越远。倘若母亲还能记起字,她可以来读书。可惜好多年,她离开书本之远,与汉字已经全无瓜葛。我现下说起她看我的目光,便也看得见了;那目光闪烁着,如岁月流离辗转,酝酿着半生的悲愁。我回去不是要母亲有悲愁,就是有悲愁,也应把它们去除掉。我设想她会在我再度离开时把我从路上截了回来,目光里牵挂之深,依旧让我难以释念。我不是要忘却,不要释念,这些年的努力做事,嘴上不说,心里却想,应该为母亲争光的。母亲倘若会写作,她读我的文字,会伤心落泪,我不让她看,也不要我的亲人看。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却是教我启蒙的。我这里的起承转合,我读出来,她也能够听得懂。她让我好好待人,要大气,不虚情,我没有真正做得好,她会恨我做人的失败。我小时常常和母亲闲话家常,现下我写字这么久了,所有的源头,理应都在她那儿——

我那居住在乡下的、慈祥和善的母亲,后来变得乐观起来的母亲,在她的早年间,曾经受到过短期的乡村教育。以至于,她能够对我持续不断的外出保持强有力的支持。正是因了这一缘故,我走上了与村里众人不同的求学之路。但她又以自己敏感的直觉影响我,教我从十六七岁的时候拾起笔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寻思着,她可能对自己的生活不满,但她从未直接有力地表述过。而我在她的话语系统里找到了抵达整个世界的一个通道。我诡秘地从乡村钻了出来,有许多不可索解的图景在我的记忆里隐藏。我的健忘,也许正是生命对我的拯救。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开始知道了,世界并非由母亲讲述了全部,它那么广阔。现在我更加深刻地这样想了。但还有一个深度极限隐于重重迷雾中。我并不知道,我的全部生命,将以什么样的形式构成?世界以它的方式居住在那里。有一天我在城市的马路上步行回家,已经深夜了,但这一天,远未真正结束。临近午夜零点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短信:再过五分钟就是新的一年了。我愣了一下,打开房门的一瞬,泪水在眼里辗转。我想,所有的人,都要一起进入到这个庞大的流逝中。零点到来的时候,我拨通了发短信人的电话。

这个世界并没有被惊动。它一如往昔,甚至变得更加寂静。

闫文盛,作家,现居太原。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失踪者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