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他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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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内地读者来说，台湾作家就曾被放在一个绝对纯净的阅读环境中。我们读到他们的小说、诗歌、散文，却对他们缺乏了解。他们的生平就在书前的简介里，短短几行；他们的面貌就在小小的黑白照片里，模糊不清。我们就在这种纯净的阅读环境里读到余光中、洛夫、杨牧、痖弦、杨唤、席慕容，也是在这种环境里读到蒋勋、张晓风、三毛、爱亚，还有白先勇、陈映真……

比如周梦蝶，开始读他，是因为孟庭苇唱的《金缕鞋》，那首歌是用他的诗作为歌词：“再为我歌一曲吧，再笑一个凄绝美绝的笑吧。等待你去踏着，踏一个软而湿的金缕鞋。走呀走回去，在他们的眼上，像一片楚楚的蝴蝶。”幽深、诡谲、清寒，而那也正是他多数诗作的风格。后来看到他的照片。他独坐在他开设在街市中的书摊背后，深情落寞萧瑟，像个僧人，却也像个国王――个幽深世界的国王。我于是想知道。那个国度。如何成型？《他们在岛屿写作――文学大师系列电影》的拍摄初衷，并不只是让读者了解他们的生平，而且是为这个时代保留作家们的音容影迹。这个想法由来已久，最终启动却是因为一场火灾：2008年2月。由林怀民领导的云门舞集的八里排练场发生火灾。毁于火灾的不仅有服装乐器，还有多年累积的资料。尽管排练场在全社会的资助下得以重建，但那些资料再也没有可能失而复得。台湾文化人决心存留文化资源，不致在未来某天“徒留遗憾”。

“目宿媒体”于是发起《他们在岛屿写作――文学大师系列电影》项目，邀请陈传兴、杨力州、林靖杰、温知仪、陈怀恩等五位导演，为周梦蝶、郑愁予、林海音、夏祖丽、王文兴、杨牧、余光中等年事已高的作家。拍摄了六部纪录片，分别名为《化城再来人》、《寻找背海的人》、《两地》、《逍遥游》、《朝向一首诗的完成》、《如雾起时》。

影像高度发达的时代，拍摄手段多样，文字、访谈、动画、资料照片，以及音乐、旁白互相辉映，足以勾勒出每位作家的生平，以及那个岛屿上写作者的独特气质，画面上总有南方的海、青翠的山林，以及一个又一个形貌口音各异的老人，他们神情舒泰。毫无焦灼之色，慢慢地说出一段段当年事，没有恶意，也没有揶揄。他们令我想起许多岛屿写作者，例如英国作家，例如日本作家。他们的岛，像他们的摇篮，也像他们的灯塔，封闭自足，却又有面海的远大。

但六部电影的主人公里，最让我念念难忘的还是周梦蝶。影片开场，周梦蝾起床，他慢慢整理衣衫，将鞋子拿起，放在桌子上（他的朋友在后面说，周先生不那么讲卫生，洗脸巾也用来擦鞋），然后一只一只套在脚上；他出行，他枯坐，他存饭后掏掏牙齿；他用毛笔写字，墨迹存纸上微微漾开；他用河南方言念出自己的句子一“但是我，只想做一个蝴蝶”；他告诫世人――“如果你追求人间的快乐，不要干这个事（写作）”。他喜欢听经，每次听经之前必然耍沐浴，影片也呈现他裸身入浴的场景，90岁老人枯瘦的身体，静静浸在水里，已经去人近仙。所以，他的朋友说他是在“炼石补天”。

这六部电影，让我思考作家和作品的关系。像周梦蝶，只有进入他的生活，看到他脸上的斑点、落笔时手腕的微颤，才能明白，他就是他的国、他的剑、他的熔炉。他们终身锤炼、日夜重塑。最终将自己，变成了自己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