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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
她曾经是我的爱人
A
夜幕下的海看起来平静而深邃,岸边星点的灯光闪烁着,空无一人的码头像极了电影片里的场景,我从水里探出头,顺着货船边缘丢下的吊绳慢慢攀上去,一分三十四秒,停下来时我看了眼腕上的防水手表。
“这次可是大货!”蹲在桅杆下面穿着水手服的老鬼对我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仔细点儿一定能淘到宝贝。”
“地图呢?”
“在这儿。注意黄色的集装箱。”
我揣着那张有些皱巴的图纸,转身顺着侧面的楼梯走上去,货船很大,我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才找到搁置集装箱的地方,又用了两分钟的时间搞开那扇繁琐的门,回廊里传来一叠脚步声的时候,我刚刚轻撞上那扇门,听到门外有些嘶哑的男声,“我就说了,不会有问题的。”
靠近门边的集装箱就是在那时候发出一声闷响,摇晃着似乎要从上面坠落下来,我手疾眼快,冲过去将它抵住,直到脚步声终于消失在回廊里,而四周再次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我打开小手电筒,扫视起周围的集装箱,并没有发现被老鬼做过标记的。
离我最近的黄色集装箱,只有刚刚险些坠落的那一个。
我踩着两个箱子,用手里的锉刀慢慢剃掉集装箱上的钉子,小心翼翼地抽开木板,这些机械性的动作只花了我一分十四秒的时间,然后,我用了整整三分钟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淡黄色秸秆上,横卧着的压根儿不是什么“宝贝”,而是个双手被反绑起来的男生。
他蓝色的衬衣皱巴着,嘴被绷带贴住,脸颊上一道浅浅的划痕,那双眼睛倦极了,只微微掀了掀眼皮又重新阖上,我晃了晃他的肩膀,但他看起来更像根本醒不过来了。
说实话,我并不是什么好人,更重要的,我不想惹麻烦,所以我把集装箱的盖子重新盖上,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去找老鬼所说的“宝贝”了。
直到我撬开第四个集装箱,发现那些缅甸玉的时候,不远处的箱子坠落下来,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穿着蓝色衬衣的男生从里面滚落出来,额头正撞在另一个集装箱的边缘。
“嘿。”我从连着的几个集装箱上跳下来,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起来,“我不管你跟谁结了什么仇被搞到这儿,但是你最好别给我惹麻烦,明白?”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琥珀般的瞳仁凝视着我,眉心微微蹙着。
真该死!
船下响起紧急集合的哨声,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墙壁外面传来,这天晚上好像从一开始就有点儿不对劲儿,我咕哝着把那些半成品的玉块倒进口袋里,再转身的时候就看到他后背抵着集装箱边缘,正在努力弄断手腕上的绳子。
如果不马上趁乱逃出去,也许整个晚上都没机会溜掉了,我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真是笨蛋!”我又折了回去蹲在他身边,用一把折叠小刀割开他腕上的绳子,这可真TM的刺激,简直像拍电影,而我原本不过是来偷点儿小东西而已。
我们绕过那些迷宫般的狭长回廊,最终停在一扇半人高的窗口前。
“没有路了。”
“从这儿跳下去。”
“可是……”他回头看着我,显然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
“跳!”
深青色的海水似没有尽头般,我潜下去拖住正在下沉的他,抓住他胳膊的手慢慢用了力气,一瞬间,我并不确定,在那片深海里,我见到了十四岁的邱驰,胸腔闷住一口气,泪水立时涌出来,所幸在那种情况下,不会有人察觉。
B
我最讨厌做好事儿,因为一旦开始,就好像没法儿停止。
从大海里捞回来的家伙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好不容易拖回家里,又半夜发起高烧,有点儿感冒的我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跪在拼接的柜子前挨个儿找急救的药物。
“听着,我可是压根儿没有同情心的人,要是明天还不好的话,死活也要把你丢到大街上。”喂他吃下那两粒过期的退烧药时,我咬牙切齿地说道。
但他似乎根本听不见,发烫的掌心摸索着,几乎是无意识的,将我的手腕紧紧攥住,手一松,玻璃杯滚落在地,温热的水洒在我的小腿上,我跳起来,抽出的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灼热的体温。
我站在那里,端视着那张陌生的脸,眉目间却带着让我胆寒的熟悉。
我忽然开始觉得,也许这只是我在做的一个梦,但第二天,裹着毯子倚在沙发上的我睁开眼睛时,已经退烧的他正光着脚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半块巧克力,“你醒了?”
“……”这句话似乎换我说更为合适一点儿。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忽然问。
“……”
“除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是人鱼王子。”我有些好笑的揶揄道,“从这里出去顺着大路走上五百米,就能看到海滩了,如果不在正午前赶回去可是会变成泡沫的。”
他没吭声,一副十足认真的样子看着我。
“真的?”我正收拾着东西的手停了下来。
“真的。”
“那也从这里走出去,顺着大路走上五百米,海滩那儿有很多出租车,你可以直接打去精神病院。”
“……”
最后他当然没有打车去精神病院,而是跟在我身后去了新桥区,那里有这城市最大的黑市,贩卖各种你想得到想不到的东西,我的摊位在靠近内侧的路灯底下,通常卖我和老鬼合伙从货船上弄下来的东西,仿古的烟枪、不知是哪个国家的银质货币、伪造的名人画作,甚至还有一只孔雀标本。
“嘿,小心。”他伸出手来拽住我的肩膀,一辆堆满木箱的推车从我身边擦过,我本来可以顺利挤进一侧的巷子,却因为他伸手这一拖不得不留在大道上,同等在不远处的老鬼对视。
“刁小龙。”
“嗨。”我笑着走过去打了一声招呼,“今天生意还没开始呢,晚点儿再来收钱吧。”
“货船上少了四十七块缅甸玉,按成色一块要上千块。”他低头点燃一支烟,拿他的独眼漫不经心瞄了我一下。
“那些……我掉了。”
“哈!哈哈哈!”他烟一抖,出其不意的大笑起来,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了过来,他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你在玩我吗?”
“是真的掉了。”
发现那布袋不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才好不容易拖着大麻烦上了岸,不是没想过再回去,可当时那种情况下,全无可能。
老鬼一巴掌甩在我脸上,我踉跄一下,几乎跌倒在地,嘴角感觉到腥甜的味道,一直站在我身边的他瞪圆眼睛看着老鬼,我伸出手拦住他,“别乱动。”
“别的小钱我不跟你计较,可是这个……”老鬼伸出一只手抚在我的脸颊上,“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老鬼已经走出很远的一段距离,他仍然有些怔仲的站在那儿,我撞了他的肩膀一下,“笨蛋,走了,还做不做生意了。”
“对不起。”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也忘记了。”
“那我叫你邱驰怎么样?”
“邱驰?”
“对,邱驰。邱驰邱驰邱驰。”我弯着眼睛唇角上扬,重复这名字让我感觉幸福又心痛。
嗨。你能听到吗?
C
偌大的港口只停了三辆货轮,裹着长衬衫的我光着脚疾步走在长长的石板路上。
“哎,穿成这样要去做什么?”
“嘘——”
我在石阶前停下来,脱下来的衬衫搭在邱驰的肩膀上,“在这儿等着我,要是有巡查的人来,就躲起来。”
“躲到哪儿?”
“喏。”我指指旁边硕大的垃圾桶。
指尖触到的海水很凉,但是完全没入之后感觉到的却是温暖,我打亮钢笔大小的特制电筒,周围阒静的像是另一个星球,我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着,终于找到那天我带着邱驰跃下的地方,一群粉色的小鱼游过我身边,我背过身继续向下摸索着,又前进了一点儿,但是不行,没有氧气的话我根本不可能潜到那么深的地方。
再探出水面的时候,蹲在台阶上的邱驰蹙着眉,“那样子根本不可能找到的。”
“我知道。”
“那为什么……”
“我只是想试试看。”说着已经第二次跃入海里了。
这一次,我绕到了货船底下,木制的纹路上带着腥咸的味道,有些偷了东西又没法带走的家伙会想办法把它们留在货船底下,这是很久以前老鬼告诉我的,坦白讲,他教我会许多,虽然都不是什么好的本事。
我沿着船底绕了一圈,除了一只吸附在船上的小章鱼,什么也没有,电筒的光熄灭了,我游上海面,长发向下滴着水,双臂撑在石阶上,我深吸了一口气。
“衬衣给我。”我对邱驰说。
“你打算在这儿呆一个晚上吗?”
“不。”我把衬衣翻过来,口袋里掉出一块金色包装的巧克力,香烟不见了,我手脚冰凉,在石阶上跳着,弯腰捡起那块巧克力,侧过头看着邱驰。
“女生抽烟会变丑,巧克力就好得多了。”他笑着拿过我手里的巧克力,掰了半块塞进嘴里,另外半块又递到我面前。
我几乎不抽烟,除了每个月唯一的这一天,在第三疗养院的等候室外面,我要抽完整包烟才能让一直颤抖的身体看起来不像个筛子,“717号病人家属。”拿着一个登记簿的护士探头出来招呼我的时候,我才将剩下的两根烟装进口袋里。
在这里,他的代号是717。
他穿着蓝色条纹的病服,耷拉着的眼角,我要对他说许多遍,我是刁小龙,他才会勉强抬头看我一眼,我们坐在一张长桌的对面,我像个老太太似的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想要握住他的掌心,却被他“倏”一下抽开了。
他像打量陌生人似的十分警惕地看着我,“你是谁?”
“是小龙啊,刁小龙。”
“骗人。”他一只手遮在额头前比划着,“小龙只有这么高。”
“我长大了。”
“你撒谎!”他扁扁嘴,又惊慌失措起来,“小龙哭了,你听到了吗?小龙在哭。”他踹翻了椅子,拼命摇撼起竖起的铁栏杆,“让我去找小龙。”
两个穿着白衣服的人冲进来,将他的手指一根根从铁栏杆上掰下来,他喉咙里发出撕裂般的呜咽声,那双浑浊的眼睛看起来像一口干枯的深井。
我就那么看着他,嘴唇紧紧抿着,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干涩的眼眶发痛,发痒,心像被一把极锋利的小刀一下下凌迟着,痛的感觉要很久之后才袭来,几乎窒息。
这个曾经甚至现在对我来说也无比重要的人,我却已经越来越害怕见到他。
“嗨——”邱驰举着巧克力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回过神来,有点儿怔仲的看着他。
“还记得十四岁那年你在做什么吗?”
他吞下一口巧克力,唇边染上酱色,“我……我忘记了呀。”说完一只手撑在额上,“头好痛。”
“演戏呢你?”我用力踩了他一脚,大跨步向前走去。
D
雨一直没停,狂风大作,窗户外面挂着的滑稽玩偶撞击在玻璃上,发出一阵凌乱的“哐哐”声,邱驰踩在椅子上打开窗户,探着半个身子,将那一串玩偶拽进来,然后“砰”一声撞上窗户。
我裹着毯子窝在沙发里,看着杂物堆上的十九寸电视,气象台已发出台风蓝色预警。
“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我弯着眼睛对正擦拭着玩偶的邱驰说,他把一个玩偶翻转过来举到我面前,“嘿,这背后绣着我的名字。”
红色的线脱落了一点儿,却仍辨认得清。
“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吗?”
沉默。
墙上的挂表忽然响起整点的钟声,一个白脸的小僵尸伸直手臂从里面弹出来又收回去,我迅速从沙发上跳起来,在小小玄关处捡起雨衣套在身上,“我出发了。”
“去哪儿?”
“和老鬼约好的。”
“真的去?”
“不然呢。”说话间我已经穿上了鞋子,像这样好的台风天最适合拉大货。几天前,“要是这次成了,上次的玉就一笔勾销。”在黑市的排挡尾端,嘬着酒的老鬼半带着醉意说,“这可是真的大货。”
“我不偷……”话音未落,就被老鬼截断,“狗屁,这次由不得你。别忘了你欠我的。”
“我也去。”邱驰站起身追到我跟前。
“你?”
“没准去了能想起什么。”
我把玄关处剩下的另一件雨衣丢给他,没再说话。
赶到码头时,老鬼已经等在那儿了,脸上显出几分不耐的神色,大雨打湿了我额前的碎发,我扶着石阶边缘走下去,海浪还不算大,那充气小艇飘摇着,我几乎可以确定我们这次是在玩儿命,“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就在这儿等着。”我回头对邱驰说。
“我和你一起去。”他擦了下脸颊上的雨水,那一瞬间,我的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整颗心蓦地空了一下,回忆穿过千山万水最终停在那飘渺的一点上——
“我和你一起去。”记忆中那张微笑的脸说。
“勾绳我挂好了,从侧面攀上去。”老鬼拖着手腕粗的绳子对我说,软梯摇荡着,膝盖撞在船体上,再向上的时候一阵浪打来,一只手用力稳住我,是邱驰。
回头一看,他脸上显出格外坚毅的神情。
上了船之后事情就变得容易许多,我们很快找到堆放着东西的房间,邱驰在通往地下室的梯子上放风,老鬼和我走进去,货船晃得厉害,一盏古旧的灯烛砸下来,我一闪身躲开了。
“这边没有。你去看看那儿,那东西一定在这儿。”
“嗯。”我倒退着,一步步挪到房间侧面,然后一闪身,用力撞上铁门,“咔哒”一声上了锁。
“刁小龙!你在做什么?!”意识到不对劲儿的老鬼用力踹门,而我只是后背抵在那里,待心跳平复下来之后慢慢攀上楼梯。
老鬼给我看的那东西的照片,是刚在国际拍卖会上被竞标得到的文物,我不会偷那样的东西,我有我的原则,而且对我来说,这是个绊倒老鬼的好机会,那天之前,我偷偷报了警,只是我把时间晚报了两个小时。
老鬼被带走的时候,我和邱驰就躲在地下室的阶梯底下。
我永远不会忘记十三岁时,走投无路的我被老鬼带到那小小的货船上,他用绳子吊着我从有天窗的房间里偷那些名贵的东西,笨手笨脚的我被发现时,他已经若无其事的看起热闹来,我被从船上丢下去,那时候还不会游泳的我一直沉向海底,确认周围已没人注意,老鬼才跳下船将我救起来,我呛了好多水,睁开眼“哇”的就哭了。
老鬼用力一巴掌甩在我脸上,“不准哭!”
“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句话也是老鬼教给我的,现在我把它一字一顿地说给握紧我手的邱驰。
“那虾米呢?”他问。
虾米?我就是虾米!
E
台风天过去之后,黑市上又重新热闹了起来,因为接连歇了几天,摊位上剩余的东西少的十分可怜了,只有一张一米长的画拖在那儿撑着门面,邱驰因为肚子饿去买吃的东西,我也跟在他身后一起去了,两个人端着滚烫的章鱼烧回来时,摊位前站了一个看起来十分精刮的男人,墨镜遮在瘦长的脸上,嘴唇抿的很紧。
“刁小龙是吧。”他瞥一眼邱驰说。
“是我。”
“哦?”怔一下,似乎很奇怪女生会叫这样的名字,“是你把鬼火弄进去的?”
“鬼火是谁?”我装傻。
他一脚踢在横版上,木格子晃了几晃,边缘处的东西坠落在地上,“少他妈给我来这套。”那副架势,俨然是来为老鬼讨回公道的,可我跟老鬼六年了,从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不过是想趁机恐吓我来揩油罢了,这样的瘪三我见得多了。
“哎呀,别动气嘛!有事儿咱们坐下来慢慢谈。”我说着用眼神示意邱驰,他手疾眼快将后面的椅子拎给我,“您坐,瞧我这儿,什么喝的也没有,您等着,我马上就去给你买酒来。”
排挡尽头,就是黑市地面上的大保,“有人来砸场子。”
用大酒杯接啤酒的时候我对酒保说,递钱过去的时候顺便把掌心里的卡牌递过去,“这是他给我的,正嚷嚷着要见虎哥呢。”
那张牌子是我在货船上“淘货”的时候顺到的,是个小警察的牌子,上面的照片被水殷湿,已经模糊不清了,但警号和名字还在,十分真切,我一直收着,想着也许会派上用场,没想到这么快。
垄断黑市的是大王,三虎只是他的小叔子,长的五大三粗,一身蛮力,却是个没什么大脑的家伙,果然,我端着扎啤回去还没有一分钟,穿着夏威夷衬衫的三虎就晃荡着过来了,“他妈的,谁想给我点儿颜色看看的!”
我后退一步抬手指了指那瘪三。
“就凭你这屁大的小警察,给虎哥趾也不配。还敢来跟我收保护费?”三虎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悬到半空中,然后用力一甩丢到两米外,“扁他!”一干声音响应起来,周围的摊主也纷纷聚拢过去,刚刚还神气万分的家伙已经被虐到风中凌乱了。
我向后一跃,跳坐在摆放着东西的长桌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币巧克力来,“比看电影精彩多了吧。”
“刁小龙。”他忽然很认真的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嗯?”
“你……有没有想过做点儿别的?”
“比如?”
“比如做书店店员,咖啡馆服务员,或者……”他怔一下,“我也不知道。”
“人生路,是容不得犯错的,既然错了,也只能这么错下去。”我舔着唇边残留的巧克力说,“而且,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坦然承认这一点让我觉得很舒心,而邱驰沉默着,目光注视着围聚在一起的人群,里面早已传来带着哭腔的连声告饶。
“走,带你去个地方。”从木桌上跳下来的我十分自然的拖着邱驰离开了那里。
是动物园。
已经入夜了,翻墙进去连门票钱也不用花,邱驰跟在我身后,穿过一条条树丛掩映的窄道,然后找到象馆,铁栏杆里,大象已经睡着了,硕大的耳朵一掀一掀的。
“小九。小九。”我蹲在那里喊象的名字。
感觉到动静的象醒过来,从地上站起来慢慢踱到我面前,我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鼻子,“对不起,这次没带香蕉来。”
小九似乎并不介意,他的鼻子在我手里拱着,然后卷起我的手腕,做了个类似于握手的动作,“你看你看!”我有点儿兴奋地喊邱驰,“它学会了,学会了,我教了它好久了!”
邱驰看着我,忽然伸出手用力将我揽住。
“嗨,小九,我是刁小龙。”我想起十岁的自己握着一只香蕉递到它面前的时候说,但它只是不声不响的卷走了我手里的香蕉。
F
酒会的大幅海报在排挡的海鲜摊旁边贴了整整一个月,自从三虎接管黑市之后,天生爱热闹的他就把这一天变成了黑市上最大的庆典,所有道上的家伙倾巢出动,人们从入夜开始,狂欢到第二天天亮,当晚喝下最多啤酒的人,可以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今年的数额又增大了,我站在那里盘算着那些钱至少够交医院三个月的费用,然后将自己的手牌递了过去。
“哈,刁小龙啊,怎么,今年有信心吗?”负责登记的家伙调笑道。
“有啊!今年要得第一名。”我挽起袖子做了个必胜的滑稽姿势。
“那可别再酒精中毒了。”
“酒精中毒是怎么回事儿?”跟在我身边的邱驰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
“去年,我差点儿赢了,但是因为酒精中毒,结果被急救车拉到医院去了。”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似的,神情语气都颇为漫不经心。
“那干嘛还要参加比赛?”他似乎真的有点儿生气了。
“笨蛋啊,你没看到奖金有那么多吗?”我用力敲了他的头一下。
“你不要命了!”
“……如果,我说钱就是我的命呢。”这么说的时候,我似乎笑得格外灿烂。
临时搭起的简易看台上已经有拿着话筒的人在讲话了,音箱发出一阵刺耳的“嗤啦”声,这些流氓正经起来还真有点儿像那么回事儿,有人假模假样的讲了一遍比赛规则,虽然根本没什么人在听。
听到我的名字,我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前面。这次大概有四十个人参加了比赛,一个小时后,一半的人被淘汰了,接着,随着身边酒瓶的慢慢摞起,倒下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到最后,只剩下六个人,六个人里,就只有我一个女生。
按照人数来算,已经进入生存赛阶段,三虎临时要求更改比赛规则,加入跟黑市有关的随机性提问,只有答对的家伙可以不用喝,答错了就要喝加了辣椒水的酒。
“怎么样,这样有意思多了吧。”他咧着一口黑牙,十分阴险地笑起来。
第一个问题很简单,他是哪天开始接管黑市的,我和站在尾端的家伙答上来了,其他四个人面部抽搐的喝下了辣椒水,简直是酷刑,看着三虎搓着手指的快乐样子,我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这个变态明显是在玩我们了。
“第二个问题,大王什么时候拿到黑市统管权的?”
沉默。
“1999年。”台下一个声音飘上来,是邱驰,他索性跃上来,“可以替下刁小龙吗?”
“没这个规矩。”
“规矩还不是虎哥你说了算。”
“这不合适……大家可都是一路喝过来的。”
“要是我答不上来,别人喝一杯,我喝三杯怎样?”在塑料小艇上他突然显现出的果敢和干练现在看来愈加明显了。
“邱驰……”
他轻轻握了下我的掌心。
“大王什么时候合并飞燕帮的?”
“2004年。”
“去年黑市上最大的货?”
“兵马俑首领头。”
“你知道的挺多呀。”三虎脸色沉下来,显出坐立不安的样子。
“街市上传闻那么多,况且像大王这么传奇的人物,谁不知道?”他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泰然自若的样子。
但接下来的问题,他开始失利了,十个有六个答错,整整喝了十八杯掺进辣椒水的酒,撑着胃走下来的时候,他脸色有点儿难看。
“年轻人,别太自以为是。”三虎最后走过来用力拍在他肩上,“只晓得点儿皮毛就这么神气。”
他唇角牵起一点儿,只是笑着。
我忽而心下一颤,他都知道,三虎的每一个问题,他都知道,他是故意答错的,他十分巧妙的把名次拖到了第三位,不至于太引人注目,也不会让我白白喝了那些酒。
“你到底是谁?”
“我……”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手臂撑着一旁的椅子蹲下身吐了起来,等我拿过矿泉水递给他时,他摇晃着站起身子,琥珀般的瞳仁里倒影着我的身影
——“你不是说我是邱驰嘛。”
G
“没有人了,走这边。”站在台阶上回过头的717号朝我伸出一只手来,十岁的我小心翼翼的攥住他的掌心,穿过回廊并不费事儿,要从门卫身上偷到钥匙才真正困难,我扒在门边,屏住呼吸看着717号几乎是半跪在地上,从打着呼噜的门卫身上慢慢取下那一枚黄铜钥匙。
阒静的街上,只有几盏孤独的路灯,他牵着我的手,用一种尽量欢快的声调跟我说,“马上就到了,我们一定是唯一夜里去看大象的人,它会记住我们的。”
“真的吗?它能记住我的名字吗?”
“一定会的。”
……
一道光从窗户缝隙里照进来,我一声蜷起身子,杂物堆上的电视机开着,彩色的画面跳动着。
“新桥动物园的大象小九前日凌晨逝世,按野生动物死亡后的惯例,小九的尸体将移交专门的兽医进行分解……”
小九……
像被戳中神经,我条件反射般从床上坐起来,一只手撑在头上,宿醉后的无力感袭上来,我觉得十分难受,梦境和现实间虚渺的线将我紧紧绷住,是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将我彻底拽回到现实。
“是刁小龙小姐吗?”听筒另一端小心翼翼的声音。
“是。”
“……”
“请问您是?”
“舟山疗养院。”一阵长久的沉默,几乎能清晰的听到呼吸声,她十分为难地说道,“717号失踪了。”
“……”
“就是……邱驰先生,他不见了。”
“……”
“晚上巡查房间的时候他就不见了,我们已经找了二十四个小时……”
“啪”一声,我挂断了电话。
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抓过外套时,穿着睡衣的邱驰正端着两个瓷杯从狭小的厨房里走出来,“要不要喝点儿……怎么了?”
“邱驰不见了。”尽管我极力克制,但我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在抖,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知道我在说的是那个对我来说重要的人。
“我和你一起去找。”
午后的阳光使这城市看起来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站在烈日下的我第一次有种失去方向的错觉,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害怕,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这是梦吧,一定还在做梦吧,脚步在街上不停前移的时候,我在心底喃喃说着,但我不敢掐自己一下,因为痛的感觉会告诉我,一切都不是做梦。
……
从动物园回来的那天清晨,717号和我撞见了拿着一截小教棍向寝室区走来的院长,他留在横廊前的台阶上,假装跌了一跤,然后用眼神示意我赶快回到房间,我连衣服也没脱就滚到床上,用被子蒙起脑袋。
“这是怎么回事儿?”院长把还没来得及装回去的黄铜钥匙和那叮当响的一串丢到他面前,“你又偷溜出去了?”
“是。”他坦然承认。
“还有谁跟你一起?”
“没有人。”
“一定还有谁。”教棍打在他背上,我的心跟着一紧。
“就我一个人。”
又一下。
“我才不会带那些麻烦精呢。”
他被打了很多下,也没松口,顶着花盆站在教区前挨罚时,还冲我做起了十分滑稽的鬼脸,而蹲在台阶上看着的我却忍不住哭起来,眼泪和鼻涕像面条一样淌下来,难看极了,可我这个爱哭鬼就是停不住,直到他丢下花盆跑过来,将我用力抱住。
曾经那么没用的我,却被逼迫着不得不强大起来。
可他能去哪儿呢?
我用了那一整天的时间,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最后停在广场中央,走不动了,每走一步都感觉到钻心刺骨的痛,“我……不想找到他了。”
“说什么傻话!”还在向前迈步的邱驰回头拖住我的手,而我的眼泪当即飙了出来,我蹲在那尊人鱼雕像下面,哭的泣不成声,“对不起,邱驰,对不起。我好累,快要不行了,好想放弃啊……”
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向谁道歉。
好多年了,自从老鬼打过我第一巴掌之后,我再也,再也没有哭过。
“傻瓜,哭出来就没事儿了,我们会找到他的。”
H
“新桥动物园的大象小九前日凌晨逝世……”
脑海里忽然跃出这样的声音,是半梦半醒间的电视播报。
“我知道去哪儿找他了。”
很久以后,我还会想起那个街灯亮起的夜幕下,那一长一短的两个身影,整个儿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而我知道,我终于可以稍微依赖下谁。
我们找到了717号。
他在空空的象馆外面坐了一夜,直到管理员发现他将他带到工作室,他们联系不上他的家人,正在准备移交警察局。
他记起了小九,那就意味着,他也会记得我,那是一个好的征兆,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哭,我使劲儿忍着,走过去抱住浑身脏兮兮的他,他哭的肿起来的眼睛看着我,“小九死了,小龙,小九死了!”
跟我一起来的邱驰倒吸了一口气,脸上却并没有显出过多的惊讶来,他后背抵着墙,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直到我耳朵里的声音虚晃起来——
“嘿,刁小龙……”
“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她会死吗?小龙也要死了吗?”
交错重叠的声音将我整个儿淹没。
我十三岁那年,有一班剧团搭货轮来这城市表演,他们还特意来孤儿院做了慈善演出,发了许多礼物和巧克力给每一个小朋友,长着大胡子的团长和善极了,院长不在的时候,他弯着眉眼问我们想不想加入剧团,“那样就可以和我们一起搭轮船环游世界了!”
说实话,我对环游世界并不感兴趣,我只是单纯的想离开那里。
于是,那天夜里,我决定按照团长偷偷吩咐的那样,在孤儿院后门的矮墙边等他们,察觉到动静的邱驰醒过来,他翻个身从床上跳下来拦住我的去路,“刁小龙,你去哪儿?”
我抿着嘴没有回答。
“你要和剧团一起离开这儿吗?”
好半天,我才闷声发出一声“唔”。因为意识到,他根本不会支持我,笑眯眯的团长发放礼物的时候,只有邱驰没有伸手去接。
“不要去,他们不像是好人。”
“你乱讲!”
“那他们为什么不向院长提出来,光明正大的选演员走?”
“那是因为……”我解释不出来,只好气急败坏的瞪着他,“反正,我一定要去。”
“真的?”
“嗯!”我十分坚定的点着头,然后撞开他向门外走去。
“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回头看着他,而他只是有点儿无奈的笑着,然后我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
他说得对,那团长根本不是什么好人,他骗走孤儿院的孩子,因为即使他们丢了也没有什么人会在意,然后他教他们走钢丝,表演高空杂技,训练一头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笨熊,当它发火的时候,一巴掌可以拍掉你一块肉。
我后悔了,可是来不及了,我们睡在颠簸的货船地下室里,和一堆乌黑的煤卧在一起,我睡不着觉,哭的眼睛酸痛,邱驰紧紧攥着我的手,他一直对我说,“没事儿,我们一定能回去的。”
逃跑计划被团长察觉了,船一靠岸,我们刚有所动作,他就抓回了邱驰和我,他用那种驯兽用的鞭子抽打我们,邱驰撞开我,躲过了那鞭子,油桶被掀翻了,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火就着起来了,邱驰趁着乱将我推出去,“快跑!”他说,“别回头!”
那艘燃烧着的货船成为我无法忘记的噩梦。
我曾经那么蠢,那么天真,要活下去,由不得我不脱胎换骨。
后来,我花了好长好长时间,整整三年,终于在一间慈善康复中心找到了邱驰,我一直相信他还活着,因为报道里并没有提到一个十四岁男孩的尸体,但我没想到,他已经变成了那副样子,大面积烧伤的他看起来像个怪兽,他异常沉默,暴躁,已完全不认得我。
我用和老鬼一起在黑市上赚到的钱给他转了院,但要治疗那些烧伤,还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竭力在这城市扎了根,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天地,然后拼尽全力想为邱驰撑起一片天,可到底,我是个没用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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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胳膊上插着细细的管子,轻轻一动,痛便顺着掌心袭上来。
“没事儿了,你只是太累了。”忽然发出声音的是他,“我已经把邱驰送回疗养院了。”
“你……”
“我是荀或。”
“荀或。”我轻声重复着那个名字,想起我捡到的那张警察证件,“那张警官证是你的?”
“从前是。”
“……”
“快睡觉吧,等你精神好起来我们再说。”他说着把我掖好被角,我眼眸沉沉的压下来,左手摸索着握到他微凉的掌心,“等我醒来你还在吗?”
……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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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荀或,我后来知道的一切都要告诉你们。
他二十一岁那年警校毕业,被组织上安排到大王的身边,为此,他们销毁了他所有的简历、证明,将他变成一张白纸,只有他曾经在日向街生活过的经历没有被掩埋,他花了三年的时间,终于拿到可以一下击垮大王的犯罪证据,却在同时被他们挖出了真正的身份——那张小小的,未被销毁的警官证。
于是,他们将他丢到第二天将要起航的货船上,却没想到会被当天去偷东西的我捡到,他死里逃生,下定了决心要同那些荒唐的过去告别,他只想过最平常的生活,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假装演戏。
但最后,他却做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选择,
重新回到了大王身边。
与此同时,我得到了一笔数额巨大的钱,足以承担邱驰所有手术和康复的费用。真像一个童话故事是不是,你救了一个人鱼王子,然后“嘭”一声,你得到了难以想象的宝藏。
是荀或同大王做了那一笔交易,出卖了那些证据——还有,他的自由。
“知道吗?好希望我真的就是邱驰。”那天轻掩上病房的门时他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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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没有告诉他我是你哥哥?”
“yes!”
“所以,你也没有告诉他你喜欢他?”
“yes!”
“所以,你是吗?”扒在柜台上的邱驰瞪大眼睛等着我的回答。
“你觉得呢?”我转个身,将咖啡放进托盘里,“12号B桌。”
经过了十六次大大小小的手术之后,邱驰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不能做太过夸张的表情,新长得皮肤格外脆弱,但是很快,他看起来就和一般人没什么区别了,曾经的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像一场漫长的噩梦。
除了,荀或。
我用剩下的钱在靠近港口的地方开了一间小小的咖啡馆,闲置的地方摆了两个硕大的书架,因为在黑市上他曾经对我说过,如果不做那个的话,就去做咖啡馆服务员或者书店店员,我把这两个一起实现了,银行卡里的数目开始每个月固定的增长一笔,要填满到他给我的那一大笔,可能还需要很长很长时间……
那么长的时间,大概足够我鼓起勇气去告诉他,我有多么多么喜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