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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幽州台歌》的崇高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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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北文学合流的大潮中,唐诗开始露出不同于宫体诗的嫩芽,加上北方文人对崇古尚志诗教的主张,这株嫩芽似乎要长成参天大木。以杨师道、李百药为代表的宫廷诗人只是在诗歌的声律和辞藻的领域开垦,风格趣味的疆场日渐萎缩。“四杰”带着他们丰富的人生经历开始挣脱宫体诗的镣铐,在更大的体裁里起舞。这时的唐诗虽然格律严整、辞藻华美,但空乏的感情、干瘪的思想以及狭隘的体裁使得诗歌这片绿叶早已枯黄。而到了陈子昂,我们在这片枯黄树叶上看到了湿润经脉――《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肩上好似负起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历史任务,《登幽州台歌》以她豪迈的英姿和昂扬的情调一举荡尽了梁、陈宫体余风,驱散了笼罩于初唐诗坛的上官体阴霾,给辉煌灿烂的唐诗高潮的到来奏响了号角。自然这首诗也赢来了诗论家的好评:杨慎《升庵诗话》卷一称“其辞简直,有汉魏之风”;王夫之《唐诗评选》卷一赞“子昂以亢爽凌人,乃其怀来,气不充体,则亦酸寒中壮夫耳”;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五说“余于登高时,每有今古茫茫之感,古人先已言之”。[1]面对这样的好评,我们有必要先梳理一下诗歌的背景。

这首诗作于武则天神功元年(697)。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李进忠等攻陷营州,武则天遣武攸宜率军征讨,陈子昂在武幕中担任参谋。武出身外戚,少有谋略,致使先头部队大败,总管王孝杰亦坠崖身亡。武攸宜闻讯大为恐慌,怯敌不前。陈子昂请求分兵万人为前驱,武不允;陈再次进言,武攸宜大怒,遂降陈子昂为军曹。[2]诗人陈子昂就是在这样屡遭挫折的打击下,带着忧愤的心情登上幽州台,作诗以抒怀。此诗当然是诗人才情的凝聚,但更与中国古代士人登高必赋的传统有关。

一.登高而心瘁

传统的中国文人在登高望远之际,几乎都无法避免地会感到神伤心瘁。也许是“高”与“远”的相辅相成,登高就必然远望,而远望就须登高。在高处完结了士人们平步青云的理想,同时有望远而来的古今积恨、天地哀愁也在心头郁结。一篇篇华章佳构也在拍遍栏杆、望穿秋水的诗人口中吟出:“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楚辞・招魂》);“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李白《菩萨蛮》);“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杜甫《登楼》);“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柳宗元《登柳州城楼》)。[3]

陈子昂正是在幽州台上才吟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名句的。这句诗虽然简单,但它道出了个体在天地间极端的渺小和对生命孤独感的深切体验。相传幽州台乃燕昭王为招纳贤才所筑的黄金台。陈子昂另外一首组诗《蓟丘览古》(共七首)中就有直接提到黄金台的。诗曰:

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

――《郭隗》

对于一般的楼台诗人在这种心境下就很容易产生悲凉的情怀,更何况是燕昭王昔日所筑的黄金台?很自然地,此地重用贤才义士的古人古事,眼前寂寞悲凉之景,自己涕泪沾衣的辛酸之情,三者交织在一起,表现了困厄当世与怀才不遇的愤慨,同时也控诉了埋没人才的黑暗统治。这种借景抒情、有感而发的针对现实的诗作对于诗歌走上现实主义道路起到了推动作用。我个人认为,在以上所举的登高佳作中,陈子昂的这首《登幽州台歌》当推为第一。

二.由崇高而来的悲剧感

古罗马时期的文论家朗吉弩斯有句名言:“崇高的风格是一颗伟大心灵的回声。”[4]从这个角度来看,《登幽州台歌》的确是拥有包举宇内囊括四海的心灵所产生的回声。把人生偶然和生不逢时纳入到整个民族历史之中,这本身就是崇高。陈子昂生命悲剧感的产生就来源于这种崇高。对宇宙时空的慨叹也许是中国古文人笔下并不生疏的主题之一。屈原的《远游》中就写道:“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5]《登幽州台歌》的咏叹似乎就脱胎于此。从某种意义上讲,陈子昂又重新唤醒了汉魏风骨的记忆。我们在宫体诗长期沾染诗坛的岁月里,已经快要遗忘了这种壮大激烈、苍凉雄浑的感觉了。

在黄金台上,陈子昂油然而生这种生命的崇高感,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吟唱似乎不是诗,而是个体生命最真实最强有力的呐喊。此地举贤尚义的古人古事在眼前浮现,这种崇高的对象引起了诗人强烈的情感体验。于是,诗人在刹那间就被征服了:在茫茫宇宙中,我陈子昂又算得了什么?个人的悲剧感即消融在浩如烟海的天地之间了。把个人的命运纳入到广阔的历史维度中,不仅增加了这首诗历史的井深,也拓展了诗歌的情感范畴。我们读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好似不仅陈子昂自己在流泪并且这眼泪也不是单为自己而流,这怆然而下的热泪从一个热血衷肠的赤子脸庞流过,却流到了我们千千万万的士人心中,流到了这个民族历史的记忆里。我们到这里也就知道了陈子昂诗歌不被接受的原因:在那班馆阁文臣看来这是一个泄露天机的人。而“所谓泄露天机者,便是悟到宇宙知识之谓”。[6]从这个角度来讲,《登幽州台歌》就洗清了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留的那份脂粉腻气,更为唐诗走向顶峰扫清了道路。

三.时间与空间的统一

《登幽州台歌》这样一首只有四句二十二个字的短小诗篇能被历代的文人所咏叹就可见它的不凡。现当代文学专家王富仁先生忍不住这样说道:“像这么首鸽子蛋儿般的小而又小的小诗,竟成为千古绝唱,为中国历代文人所传诵、所叹赏,应该说,这是一个奇迹。”[7]

这首诗的特点是将时间结构融化在空间结构中并构成了一种浑融无间的、不再有时间和空间的分别的统一的时空结构。这种手法在盛唐并不稀奇,如“天下兵戈满,江边岁月长”(杜甫《送韦郎司直归成都》)。[8]但这种手法在初唐时得到运用就很了不起,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

“古人”、“来者”都是时间结构的概念,而“不见”是空间结构的概念。“前”、“后”既可以是时间的概念,也可以是空间的概念。但凡此种种都融入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句诗当中了。这样一来遥遥无际的未来与茫茫无际的旷野就融而为一了。并且还有两组相对的概念:“古人――来者、前――后”也融入到“不见”中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在印象中的迅速叠合,造成的是一个统一的、浑圆的巨大时空感。在这里时间之流中的过去与未来,空间结构中的前后、左右、上下已经浑然不可分了,时间即是空间,时间与空间在人们的感觉中获得了和谐的统一。这样就把深沉的宇宙意识融化到强烈的时空感受之中了。并且“念天地之悠悠”,又是对“天地”这个时间与空间的复合体所产生的时空感。面对一望无际的天地,孤独感很容易也很自然的就出来了:“独怆然而涕下”。最后一句主体感受的倾泻使得全诗达到了情感的高潮。所以王富仁先生说道:“没有前三句的感情的蕴育和聚合,最后一句的抒发便是空洞的,只有前三句的情感的蕴育聚合而没有最后一句的情感的抒发,该诗便不会产生由宣泄而带来的审美的。”[9]正是这样平淡无奇的组合,才显示了诗人的匠心独运和时空一体的哲学观,同时也使得《登幽州台歌》成了不朽之作。

唐高宗显庆四年(659),在梓州射洪的一个富有的庶族地主之家,一个名叫陈子昂的婴孩呱呱落地。这个小孩从小就养成了富家子弟任侠使气的性格。但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数年后的他会站在历史的风口浪尖,会写下那首不朽的名作――《登幽州台歌》。当然历史铭记了这一切: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以“骨气端翔”的风格荡尽了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留的那份脂粉腻气,为初唐诗坛赎清了罪孽。唐诗曰,“一叶落知天下秋”,在初唐诗歌那片枯黄的树叶上,我们看到了那青翠欲滴的湿润经脉。

参考书目:

[1]参见王兆鹏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卷),武汉出版社2004年,第178页。

[2]同上。

[3]转引自马元龙:《登高望远,心瘁神伤――兼论中国文人的生命意识》,《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4期。

[4]张玉能主编:《西方文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4页。

[5]转引自周建成:《跨越时空的孤独者之歌――陈子昂〈登幽州台歌〉赏析》,《名作欣赏》,1999年第1期。

[6]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唐诗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6页。

[7]王富仁:《旧诗新解(一)》,《名作欣赏》,1991年第3期。

[8]参见韩成武《“沉郁顿挫”新解》,《学术研究》,2004年第10期。

[9]王富仁:《旧诗新解(一)》,《名作欣赏》,1991年第3期。

徐磊,语文教师,现居湖北武汉。责任编校:高述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