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火 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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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婶是我最崇拜的女性之一，虽然她只是一个农妇。

她善待一切，哪怕是牲口。她种地之余，还养着几头猪、十几只羊(有几年还养十几只兔子)，还有猫、狗。天还没亮，她就起床，煮猪食、扫屋、择菜，把饭做得差不多了才叫大家起床。等我们都坐下来吃饭，她又去喂猪了。二婶从来舍不得打她养的牲口，连饿它们一顿都舍不得。过年前，杀猪的那天，她还掉眼泪。

二婶养的狗吃得最好，别人家的狗吃点剩菜剩饭就不错了，甚至还要饿肚子，可是二婶家的狗每顿吃得都不含糊，都是精心地专门做给它吃的。猫吃得更好，因为它是娇生惯养的动物。我家养的猫饿了就去她家抢东西吃，因为饿久了，吃东西比较凶悍，把那只猫吓得躲在一边，二叔气得大叫：“你个没用的!你上去吃，它能把你怎么了?”

有一年，堂弟在树林里抓了一只山鸡，拿回家，舍不得吃，让二婶养起来。二婶每天给它喂食，换水，一养竟然养了三年。后来有一天，把笼子打开换水的时候它飞走了。就我所知，除了二婶之外，没有人把山鸡养活那么久的。因为它的野性很强，在笼子关不了多久，就绝食而死。

有一次，我问二婶，为什么对动物那么好?

谁晓得下辈子转世投胎是做人还是做牲口?牲口虽然不能说话，它们心里是明白的。

我没想到她的想法就这么朴素。

她特别会持家，在吾乡那旮旯，看一个女人会不会持家，第一是看家里有多少腊肉，第二是看家里收拾得干净不干净，第三是看家里的柴火准备得好不好。家里前前后后码着整齐的像小山一样的柴火，那可是一个好主妇的标准。

我喜欢帮二婶烧火，她炒菜，我就坐在灶前的凳子上给她添柴。她的柴火充足而且种类繁多，既有刨花，又有松毛，又有细的干树枝，又有烘得很干的劈柴，层次感很强，一点点加上去，中间不会有断裂，一气呵成就把火烧起来了。她的屋前屋后都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楼上还存有几年前的干柴。她有一个大竹篮子，每次做饭，就装一满篮子劈柴，放在灶前，看看这一篮子的柴，我就有一种现世安稳感。

每次我回家，她总是会从房子里的各个隐秘旮旯里拿出我爱吃、她储存了好久的东西来，做给我吃。或者是箱子，或者是柜子，或者是坛子，或者是地窖，或者是一个布袋子，总之，她有很多藏东西的容器。一个善于储存的女人，也让我有现世安稳感。

受了这种安稳感的影响，从小学的某一年开始，我突然觉得寒假我可以做点事。于是，我每天做完作业，就带着老弟上山去拣干柴，带着镰刀，有时候带着午饭，我们那时候年纪尚小，砍不动大树枝，就把林中一些小的枯枝砍断，折成长短一样，再用藤子捆起来，背回家，也学着人家码在屋前屋后。那是很美丽的柴，母亲每天看着都喜欢，舍不得拿来烧。

后来，看废名的小说，在他的《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里，写避难时两个孩子拣柴：“两个孩子抢着拣柴，笑着拣，天下从来没有这样如意的事了。这虽是世间的事，确是欢喜的世间，确是工作，确是游戏，又确乎不是空虚了，拿回去可以煮饭了，讨得妈妈的欢喜了。他们不知道爸爸是怎样地喜欢他们。是的，照莫须有先生的心理解释，拣柴便是天才的表现，便是创作，清风明月，春华秋实，都在这些枯柴上面拾起来了，所以烧着便是美丽的火，象征着生命……”

看到泪盈于睫，仿佛写的那两个孩子就是我和弟弟。

终于有一天，我结婚了。我第一想要的是厨房。租房子的时候，没有厨房我就不要，然后我们就一点一点地把厨房充实起来。某一天，某人在厨房刷牙，兴高采烈地冲出来，对我说・“我们家什么都齐全了!油盐酱醋都有了!”我把这当笑话讲给别人听，可在他来说，一个厨房就填满了他的心，正如我自己一样。哪怕是宇宙洪荒，有了这个厨房，我们心里就安稳了。

某人细心地把各种调料瓶子上贴上标签胡椒、花椒、盐、孜然、辣椒、鸡精、醋、酱油、蚝油。盐快用完了，油要见底了，等到我再炒菜的时候，忽然就发现罐子里又装满了。某人最爱干的事就是灌醋，灌油，把米从袋子里倒到米桶里。无不津津有味。

有时候，某人正在洗碗，双手沾满泡泡，我一下班累、烦，冲过去抱住他那日渐抱不住的腰说，“心里烦啊，我不想上班了，不想工作，你养我!”“滚出去啊，厨房里都是水!”仿佛你递一套降龙十八掌，他看也不看你的花架子，直接拣起一根棒子，劈面就是一棒。无论你有多少形而上的意义上的难题，他只用一招，把你拽到现实中。把这些事做好了，心里就踏实了。

有一天，炒着菜，突然停电了。远近一片漆黑，只有我的灶还有火光。听见门锁“咔擦”一声响，“别怕，是我!”厨房门开了，某人点着蜡烛举过来，每过几分钟，又把头探进来，问：“菜好了没有?”我知道他是怕我怕黑。那时候，我希望电永远都不要来。这样的烛火，让我又回到了温暖而安全的乡间老家。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