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永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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Ａ上海是你亲爱的故乡，在我们两个人独处的很多个我迷迷糊糊发出梦呓的夜晚，你总是轻轻拍打着我给我讲你的故乡。上海在你的叙述中，总是那样温情地充满了阳光，有古老的盐水冰棒和糖葫芦，老式的有轨电车；人民广场上只只鸽子拍打翅膀啪啦啪啦地飞向天空，宽阔畅通的高架轻轨以及狭窄曲回的青石板路；嗯，还有衡山路上浪漫幽静的法国梧桐以及幽雅的复旦校园。
我知道你之所以来到这座内陆小城，来到太行山里的这个重型机械厂，是因为你深爱的女孩毕业后分到了这里，你也从上海跑了过来，做了一名车间里的技术员。
你一直是一个相信爱情的人，在我成长的很多年里，你不停地用那么多美好的语言向我表达关于爱和被爱的幸福，虽然，你总说自己是个失败者。
十几年过去，你的眼里，仍然闪烁着泪花，只有相信爱的人，才会有这样晶莹的泪水，清澈如玻璃般的泪水，在很多年前，碎得满地都是――你还记得吗？那一年，我只有四岁，我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突然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不明白你的眼睛里怎么开始下雨了。
从我会说话开始，你就让我叫你“路平”，你说，长大以后记住每一个朋友的名字，这是一种起码的尊重，所以我一直叫你“路平”，你一直叫我“妹妹”。你早逝的母亲祖籍宁波，宁波人无论长幼，习惯将家里最小的女孩子叫为“妹妹”。
那个时候我抱着我的布娃娃摇摇晃晃走过去，轻轻地敲你的头，我说：“路平，你怎么了？为什么蹲在地上？为什么你眼睛里出水了？把地板都弄湿了！”
你抬起头，你的脸上一片水痕，你说：“妹妹，我爱的人她走了，以后没有人爱我了。”
我咯咯笑起来，说：“宝宝不许哭，给你布娃娃，那以后你做我的孩子，我不爱布娃娃了，只爱你一个人。”
嗯，你果真当起了我的另外一个娃娃，你不吃不喝地躺在沙发上，我要给你倒水，我要喂你吃面包，因为你的样子好像生病了啊！
工厂里一些好心的叔叔阿姨来安慰你，给我们两个人做饭吃，送我去幼儿园，你天天把头埋在枕头里，伤心欲绝，根本顾不上看我一眼。
周末的时候一个阿姨从厂幼儿园接我出去，我们家在一楼，她送我到家门口又改变了主意，要直接领我去她家吃饭。我挣脱了她热情的怀抱，使劲儿地拍着门，大声喊：“路平，你是不是饿了？宝宝乖啊，我放学了，我马上喂你吃饼干啊！”
阿姨她好像很不高兴地捂住了脸，将身体扭到一边。
你打开门，你的眼眶深深陷了进去，你的眼眸却仍然明亮。你好像平静了很多，轻轻地我们抱在了一起，你说：“妹妹，你回来了，是的，路平需要你好好照顾他哦！”
强烈的责任感让我兴奋地蹦了几下，我听到送我的阿姨她小声哭着?熏跑走了……
Ｂ时间总会让人明白点什么?熏尽管我是一个幼小的孩子?熏在大人们的议论声中，我终于知道妈妈离开了你，离开了我，妈妈和一个有钱的人一起到南方去了。
我根本弄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我只知道我要照顾好你――路平宝宝，不然，你眼睛里下起的雨，总会把地板弄湿一大片，你会不吃也不喝。
你长得很瘦小，你的身体那么孱弱无力，你的眼睛是深度近视，你炒菜的时候烟气总是熏湿了你的眼镜，你只好做饭前将它摘下来，这个时候我就待在你的身边，做你明亮的眼睛。应该往锅里放什么，都是我指点着你去拿，饭做好了，我香喷喷地亲你一下，夸你是我的好ＢＡＢＹ，一样东西也没有放错。
每天早上我爬到你的床上，揪着你的耳朵把你叫醒，说，快起床吧。迎着明媚的阳光，你伸个懒腰说：“做妹妹的小孩真幸福啊，起床都有人叫。”
我开心地在床上翻跟头，我去热牛奶，给面包涂上果酱，煮鸡蛋。能为你做任何一点事情，我都觉得心里像开着朵花般快乐。
刻刻的依赖，日子一天天滑过去，树上的叶子落了好像有三次了。
妈妈离开后，我都没有发过脾气，可是那个周日的下午，在厂澡堂外，我终于发开了我的坏脾气。
你不让我跟你到澡堂里，你把我塞到一个阿姨手里，拜托她带我进去，帮我好好搓搓背。
然后你逃也似的冲进了男浴室，我不明白路平你怎么会不要我了。几个阿姨、姐姐连哄带劝拉着我进了女浴室，五六只手帮我洗头发搓背打浴液，洗完后，一个姐姐还在换衣间用她自带的吹风机吹干了我的长发，给我梳了一个漂亮的盘头。
你早洗完了，在外面等我。我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你，我偏偏靠左面行走，我决定不理你了，最少一个星期不跟你说话。
当晚你就请来了我的班主任，一个和气的女老师，她跟我讲了很多女生和男生的区别，我似懂非懂，她只是让我明白，你这样做是对的，我从今后，是不可以跟你在一起洗澡了。
嗯，说到做到，有时候晚上我在卫生间洗啊洗的，叫你：“ＢＡＢＹ，给妹妹递一下衣服。”
隔着门缝我接过衣服，还警告你：“男女有别啊，你不许偷看啊！”
窄小的光线里，我看到你哭笑不得地点点头。我暗自得意，对着镜子抿着小嘴做鬼脸。门虽然紧紧关上了，我听到你低低的叹气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叹气，我只是觉得你这个ＢＡＢＹ啊，真有意思！
Ｃ我一直以为和我在一起生活，你应该也是幸福快乐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的人生里有一种重大的缺失，这样的缺失注定了你的幸福是极其有限的。
上初二那年，我们班集体排队走着去看一个展览，我走得很累很渴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路边的你。
你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正是深冬，凛冽的北风里，你的头发枯草般地翻开来去，竟然夹杂了雪似的白色。你好像是买了一些绘图纸和一些工具书，你笨拙地往后座上捆着、系着，忙乱中，又摘下眼镜去擦镜片，边往我们的学生队伍里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从来都没有过那样的眼神，那是怎样一种茫然、无助、苦痛、忧伤的眼神啊，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向了我的心。我低下了头，跟着队伍快快地走，不忍再看你一眼，不忍看你风中凌乱的黑白两色的头发。
原来，独身多年的你，做我的孩子，只是为了更好地掩盖你的伤口和苦痛，你不露痕迹地给予了我一个快乐成长的空间，可是你的心，从没有停止过流血，血干了，全化成了你浓密黑发中的丝丝白色。你才３７岁，你怎么可以有那么多的白发？
我开始跟那些叔叔阿姨说，帮你找一个伴，给我找一个新妈妈吧。
你拗不过我，开始推推躲躲地相亲。可是，你笨不笨啊，你为什么跟谁都是从头到尾只会说我们家妹妹，我们家妹妹，拜托，你说点别的好不好？
每次你相亲失败，我都叉着腰在客厅里气哼哼地教训你，你一脸的无辜。你居然还振振有词地说：“谁喜欢听我说妹妹，那才是真正能来我们家的人呢！”
你屡“相”屡败，我对你完全失望，甚至我说让路平做人家的倒插门女婿，都无人问津了，我说：“看看，看看，白给都没有人要了，你笨到家了。”
你笑嘻嘻地说：“妹妹要我嘛，怎么是没有人要了呢？”
我除了狠狠地冲你翻眼睛，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Ｄ高二的那一年，厂里效益不好，一入冬就放假了。你待在家里，用有限的材料给我做上海风味的小菜，清爽可口，营养丰富，我常带一些要好的同学来家里吃饭。
有一天，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第一次来，不客气地抓起茶几果盘里的红苹果就吃。在她拿起的瞬间，苹果皮像变魔术般地掉落下来，长长的一大串。
我从小爱吃苹果，放了学等不及洗手就想吃。你总是用你灵巧的手把苹果削好，你削的果皮从来都不会断，不露任何痕迹地匍匐在削好的苹果上，这样苹果就仍然和刚削好一样新鲜。
那个女孩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她居然哭了，她从来没有感受过亲人这样细致入微的照顾。她吃完了也哭完了，她举着手发誓以后一定要照你的标准来找伴侣。你的脸羞得通红，躲在厨房里，好半天都不好意思出来。
我大声地替你解围，我说路先生是标准的上海男人嘛，特别细致耐心啊，对不对？
你似乎都淡忘了自己是上海人，你说着满口的山西话，山西的面食你也能做很多种，好像你已完全是一个太行老区的男人了。
从上高中起，你就很少进我的卧室了，我堆了满屋子的书，你便常叮嘱我要注意视力。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多么喜欢看很多人笔下的那个变幻玄妙的上海城啊。因为那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也是我血肉相连的家乡。我看张爱玲笔下繁华而苍凉的上海，看王安忆笔下厚重而悠久的上海，看安妮宝贝笔下绚烂而颓靡的上海。
每次读到看到听到“上海”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眼眶便会微微地发胀，我一直想，上海，你等着我，我会领着你的孩子，我的孩子，一起回到你的怀抱。
我真切地明白一个有魅力的梦想背后是无尽的艰辛，你也很惊讶平常玩起来像个野小子一样的我，为什么学习的时候那么努力和认真。
从报志愿时你就没有管过我，因为你尊重我的意愿，但是当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的时候，你还是发火了。那是你第一次冲我发火，因为我的分数是可以上相邻省份的一流大学本科的，但我手里的，却是上海某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你发着火，我却一直微笑着。我的喜悦终于让你平静下来，你第一次叫了你为我起的名字：“路安琪，这个计划你酝酿多久了？”
我挥舞着通知书尖叫着大笑着喊：“很久很久了，我要你跟我到上海去，我要你到上海去相亲，我要你找一个知心爱人，好不好？”
我慢慢地坐在地板上，我眼前的地板迅速湿润起来。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哭了，我边哭边说：“爸爸，请你记住，你是我永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