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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保尔・杜波瓦(Jean-Daul Dubois),1950年生于法国图卢兹。写过多部小说,《另有所思》《假如这本书能使我靠近你》和游记《美国令我担心》,作品《肯尼迪和我》被改编后搬上荧屏,并获得法国电视奖。他现在是《新观察家》杂志的新闻记者。
《一个法国人的一生》,是让・保尔・杜波瓦截至目前为止最好的小说,2004年获得了费米娜文学奖。小说细腻中带着幽默,忧郁中不失活泼,作者在轻快的叙事中浸透着对人性、政治、社会和生命的厚重思考,折射出法兰西第五共和国时期人民的生存情境,读来令人感悟良多。
无论是否愿意,我们都必将被时间引领走过或漫长或短暂的一生。这是宇宙赋予其造物的义务,无论他是一个法国的图卢兹人,还是一个中国的北京人,时间之光都将滑过身体的叶片,让肉体从鹅黄到鲜绿,再到风中飘落的枯黄。生命,就是这样在季节的魔手中以微妙的色彩递进完成轮回,回返最初的黑白底片。而在那张刚刚从显影液中捞出的菲林胶片上,我们可以看到自己未被定形但将决定此后一生形象的童年。
童年如同喧闹而隐秘的梦境,如同密林深处幽光闪烁的池塘,水下隐藏着或孤独或欢乐的鱼儿。很多年之后,当我们的记忆之钩触碰童年的水面,能打捞的似乎也只有时光的涟漪和自己破碎的倒影,但也就是这些散碎之影构成了我们成人后的童年印象,而来自童年的闪光和格外幽暗的部分将成为我们性格与精神肖像中刺目的光点抑或黑点。
在三十而立的庸常焦虑中,我偶然念及一株童年的桃树,多年之前我曾在其蹊下暗自哭泣,思慕远方,怀念我因夭折而未曾谋面的姐姐,诅咒我脾性暴烈的母亲,并妄想有一匹路过的红色马儿将我和粉红的桃花、墨绿的树皮一起带往别处的春天。就在我抚摩这童年记忆中闪闪发光的部分而欲罢不能时,我发现,法国人让・保尔・杜波瓦也正在其小说《一个法国人的一生》中,借五十四岁的保尔・布利科的记忆之手,深情抚摩一辆来自童年的铬铁四轮马车――这一件哥哥樊尚因阑尾炎手术并发症死后自己从其房间中盗窃并占有的玩具。那一年,仿佛生下来就为新世界打造基础的哥哥未足十岁,崇拜哥哥的弟弟刚满八岁,时间是1958年9月28日,法兰西第五共和国正顺着夏尔・戴高乐将军手臂所指的方向以压倒性多数通过新宪法,著名的在革命中狂欢、在自由中落幕的六十年代即将开始,而一个孤独的男孩怀抱亡兄的遗物――一辆六匹白马拉的永远不能起飞的玩具马车,一只提醒时间行进的防水手表和一架记录生活的柯达布朗尼照相机,开始了自己漫长而孤单的一生。这来自童年的三件礼物是囚禁他的灯盏,在其生命所有重要的阶段吐出幽绿的光辉。
正如我在很多人生的关键时刻怀念并幻想我夭折的姐姐一样,死于阑尾炎的樊尚之于一生怀念他的弟弟保尔・布利科是一条难以逾越的河。他顺河岸而下,要在人生的下游找到消失于源头的东西,而在这种寻找中,他与无可阻挡的六十年代――这后殖民主义时期席卷全世界的独立、自由、反权威的革命浪潮劈头相遇。童年的孤独感在一个自由狂欢的时代找到了最好的渊蔽,不是被弱化,而是在逐步被加强中安全地定型。他顺其自然,逐浪而行,十三岁,在对雨果《悲惨世界》的阅读中偶识人生闪电般的初潮,在同学大卫・罗莎家的烤肉里窥见了青春期的隐秘并仓皇而逃;十五岁,在“没有幻想,学习一切以及它的对立物”的教育训练之后,实现了个人的革命――为加强英语而离家前往伦敦南郊区的东格林斯蒂德,青春期的少年在海峡这一侧的自由世界暂时忘却了早年夭亡的长兄,在黑长发、绿眼睛的芬兰女孩西尼卡・瓦塔宁热烈的温柔、漂亮的优雅中体验因兴奋的初恋而劈啪作响的生命;十八岁,从父亲手中接过德国大众1200汽车的钥匙,以一个被定型的左翼自由主义者的形象驶向自己的人生道路。
一个又一个的法国总统以及他们治下的大时代如路牌一样从眼前晃过,他以在童年时期忍受专制暴烈的祖母并在其丑陋的尸体上忍不住呕吐的糟糕心情忍受着大人物和他们管理的国家。像一个任性的孩子那样,他逃避军役,拒绝投票,同时在厌恶感袭来的种种不适中顺从地结婚、生子,成为一个丈夫以及父亲,并在流逝的时光中目睹死亡的手依次带走父亲、母亲,在悲伤中接受妻子的意外死亡和女儿的精神失常,以及孙子的出生。
无论生命之河如何泛滥、干枯,来自于童年地平线后的孤独感如手腕上防水手表的秒针那样始终在内心一刻不停地旋转。樊尚的墓地成为祈祷的教堂。靠着亡兄的墓碑,保尔・布利科像1958年9月那样,体会到人生这种孤独的演练和没有目的的横渡,是怎样的一种真实的虚空。而至为重要的生命,又多么形同一次午睡乍醒后的错觉――那惊现于窗外的完全虚无的云,并不带来滋润的雨水。
正如玩具马车象征虚假而有限的自由,防水手表只能证明虚无时间的冷硬与没心没肺的流逝那样,继承自童年亡兄的第三件礼物――柯达布朗尼照相机则使保尔・布利科成为自觉孤独的象征――与整个世界、整个人类保持适当距离,观察、思考、等待并记录。作为一个摄影者,他从不拍人,哪怕是法国总统在电话里企求也照样拒绝。而在对静物――树、石头、昆虫的长时间审美拍摄中,他被好运气砸中,一举成名,漫长的25年中靠这些树的照片衣食无忧,同时又让他真实而持久地体味了孤独的滋味、力量与惊人的美感。正如那些独立于人类,也独立于森林之外的南洋杉或者朗德森的松树,孤独者体验到的孤独的滋味并不仅仅是远离人类、忍受酷热、顶着强风横行世界的的咸涩,更有某种高贵而无言的甜美。而对这一切的咀嚼,早在童年便已开始。
童年,这生命中最初的地平线,我们和保尔・布利科一样,都是从那后面打马而来的,也必将回到那里去。孤单是我们永不生锈的马鞍,而一生的烦恼只是马蹄磕飞的草皮,一生的欢乐,也只不过是蹄铁与地面相遇时的电光火花,消逝之后,除了悠远的足音,我们怀抱孤独与虚空,真正地感到自己一无所有,而一生,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一回事。
我正在经历我三十岁后的生命,时而在孤独感随风徐来的午夜幻想并不存在的姐姐,时而感觉自己靠着桃树哭泣的童年正大踏步从远处跑来按响门铃。这是我一个人的童年,不是保尔・布利科的,正如他的一生我也难以复制一样,但我相信,某种来自童年的孤单感使我与他可以成为兄弟,乃至成为彼此的影子。而你们,我这篇小文的读者,所有正在已察与未察的孤独中被岁月打磨的善思的人们,也都应该去读读这个法国人的一生,或许,你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未来的道路,并发现自己生命最初时刻的影子――时而寂寞清冷如水,时而快乐得发抖,如轻风拂过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