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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老乡 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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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陈捷很认真,但有时太认真不行,会坏事。

那天大家守候在高速公路出口,陈捷向黄江河报告,说估计客人的车十五分钟后到达。黄江河问了一句:“路上没耽搁吧?”陈捷即认真打电话,打算核实一下客人目前的位置以判定是否准时到达。这个电话打坏了。

接电话的是夏玉龙。他一听说黄江河等人正在路口恭候,当即发急。“为什么?我跟你交代过的!”他说。请示了副省长谢荣光后,他说:“陈捷,你跟黄市长说,领导还是那个意见:不要接。你们赶紧先回去,我们直接上宾馆,一会儿就到了。”

陈捷浑身冒汗,很后悔。早知道静悄悄守株待兔就好,现在电话一打,死了,人家闻讯认起真,发话要求即刻走人,这可怎么办?能走吗?不走能行吗?用本地老乡的说法形容,这里一个市长不得了,有水桶那么大,那边一个副省长更大,有如打谷桶。陈捷充其量顶个小饭桶,他可怎么摆弄?

陈捷硬着头皮赶紧报告夏玉龙的话。黄江河即眉毛一拧,极不高兴。陈捷赶紧出主意。事后证明,这个主意很馊。他说能不能这样:其他人员车辆一律撤退,只留一车两人,轻车简从。黄市长肯定得留下来,不只是迎接,是利用时间汇报工作。他陪市长留下来,协助处理事务。

十分钟后省政府的中巴车驶出了收费站口。还好,中巴车驶过来,停在路旁。车门一开,黄江河即上车,陈捷紧随而上。谢荣光坐第一排,这是惯例。这人五十来岁,身材魁梧,面相严厉。他伸手跟黄江河握了握,什么话都没说。大领导不说并不意味着承认现实,不计较了,自有人出面替他表示一点看法,这就非夏玉龙莫属。夏副主任不宜对黄市长吹胡子瞪眼,他只能对陈捷发话,予以严肃批评。“陈捷你怎么搞?省长让你们走,为什么不听!”

陈捷赔笑,说这不怪他,怪黄市长。举座皆惊。陈捷赶紧补充,说黄市长是对上级领导感情太深,生怕怠慢了。“你还敢推!”

陈捷说哪里推得开,只能乖乖接受教育。这里省长、市长加一个大主任,三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他一个小小“神”老乡哪里跑?早给压扁了。

他看到满车人面露不解,即加以解释,说本地乡下人讲普通话嘴角漏风,他这个陈老乡就变成了“神”老乡。于是一车人都笑。但是不敢多笑,因为谢荣光板着脸呢。

一旁谢荣光板着脸指着陈捷问黄江河:“这是什么人?”黄江河介绍说陈捷是市农办副主任,他们主任因病住院动手术,目前工作由陈捷主持。这一次省调研组由省农办夏副主任牵头组织,市里对应,由陈捷具体负责。陈捷这个人嘴巴有点怪,但是工作一向不错,很认真的。

“回头你给我查,看他这次是怎么负的责?”谢荣光说,“三座大山只会唱高调,管不住一个陈老乡?怎么强调都不顶用了?”

夏玉龙及时出来调控现场。他说谢副省长的重要指示咱们要认真贯彻执行。来之前领导再三强调,一定要改进作风,不许产生不良影响,陈捷明白吗? 陈捷说明白。谢荣光居然还要揪住不放,“你明白个啥?”

陈捷苦笑,说领导真是一针见血。实话说他脑子里确实没搞明白,但是身子是明白的。此刻他四肢发凉,上气不接下气,就跟快淹死一样。学一句文绉绉的话,叫做“畏惧不已”。真是畏惧不已。

还是没人敢笑。但是谢荣光不说话了。事情本来不该这样,弄到如此程度像是有些奇怪。

三天前,夏玉龙给陈捷打电话交代调研事宜时并无异常。电话上探讨了一些具体事项,夏玉龙交代说,谢省长要求本次调研轻车简从,下面也简化迎送,不必接,直接到宾馆见面就行了。陈捷当时没当回事,反正主随客便,各自高兴就行。不料一向黄江河汇报,麻烦就出来了。黄江河说谢省长怎么搞的?有这么简单?没搞错吧?

陈捷这才发觉可能真的搞错了。以往谢副省长视察都由市主要领导出面,到高速公路出口处接。这是惯例。怎么办呢?破一回惯例?黄江河觉得不妥。他要陈捷问一下周边,“别找夏玉龙,他只能那么说,问他还为难。”

于是陈捷找了蔡省吾,蔡省吾在邻市当农办主任,比陈捷官大,但是彼此老同学。蔡省吾说上个月谢副省长到他们那里去过一次,也讲不必接。他们觉得不合适,依然全场出动热烈欢迎,大领导哈哈哈哈,并无异常。

蔡省吾提醒陈捷,说不要以为领导畏惧,所谓阎王好哄,小鬼难缠,安排类似领导事务,尤其要注意办好其身边工作人员。否则哭都来不及。

蔡省吾说的是谢荣光的秘书姓王,省政府办的一个处长。“这人我认识。”陈捷喜出望外,“热烈欢迎过一次。”

结果,王处长没有来,陈捷一上阵就碰个满脸鼻血。夏玉龙交代说:“谢副省长一向脾气大,加上今天不痛快,你们小心点。”夏玉龙是陈捷的老同学,早年间他俩与蔡省吾等人一起就读于省农业大学,眼下都在农办系统工作,如陈捷怪话所称,均为“老农”。夏玉龙跟陈捷关系比较特别,他们曾经在同一个县呆过,那时也是上下级。

2

从高速公路出口前往市区,进入市宾馆,车行十五分钟。一路上气氛很沉重,但是未出意外,却不料甫一下车,大领导即刻发作,上了第二回火。

原来在他们下榻的贵宾楼大门两侧摆了欢迎牌:左边一面为“热烈欢迎谢荣光副省长率省调研组光临我市检查指导”,右边一面是“祝谢荣光副省长及调研组各位领导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谢荣光站在车门边,板着脸一动不动,直到欢迎牌抬开,才拂袖而行。

当天午餐没出事,一切正常。事前夏玉龙交代过,谢副省长强调不许摆酒,菜简单些,便餐为宜,入席陪餐人员尽量少点。陈捷照办。当天中午陪餐的仅市长黄江河和陈捷两人。市委书记出差不在家,市长最大,他出场就够了,可谓以一当百。陈捷负责具体安排调研组活动,自当出席,主要任务不是吃,是把调研日程的细节一一敲定。他在席间从旁观察,谢荣光的脸色始终不好,但是没再发火,可能因为这一桌菜暂无把柄可抓,也可能是不痛快过去了,心情开始好转。

席间,谢荣光问这次调研活动通知记者参加了吗?陈捷说通知了。谢荣光问通知了几家?陈捷说本市报纸、电视、电台都通知。谢荣光说只有市里的?陈捷说省里各主要新闻单位在本市都有记者站,他们也都会派记者来。谢荣光点点头,不再询问。

那时陈捷正喝蘑菇汤,他大汗淋漓,说这汤真是烫嘴。席间他跑出门去,声称要落实一下下午的安排,其实哪有什么安排,他是去救火,喊人,紧急调度。做什么呢?通知记者到场。这一次谢荣光所率调研组内容是“农业产业政策调整”,调研组成员来自省里各涉农部门。类似调研活动不属特别重要的公务活动,媒体可报可不报,视情况而定。此前夏玉龙交代调研事项时,从未跟陈捷提起需要通知记者随同。所以他压根就没跟媒体打招呼。哪想人家大领导不喜欢官员迎来送往,却很欢迎媒体参与活动,看起来还多多益善。

午餐后走出餐厅,夏玉龙给陈捷使眼色,让他还要保持警惕。陈捷说明白。他也问了夏玉龙一句,说王处长呢?怎么这回没跟来? 夏玉龙说本来要来的,名单都打上去了。临时有点事。“干吗老问他?”夏玉龙问。陈捷说知道大领导不好对付,指望他帮点忙。也算故人了,当年有幸热烈欢迎,共同战斗过一个晚上,留下了一些伤痕。

夏玉龙说这个王不简单,谢省长特别欣赏,带过来带过去,总在身边。秘书就像鞋子,对脚的好走路,总穿着。不对脚的哪会再用。陈捷说乡下人管这叫尿壶,洞眼对得上就留着尿,对不上早扔了。

夏玉龙说以前那些事不要再提,明白吗? 陈捷说知道了。

什么事呢?彼此心照不宣。那一年,陈捷在旧城乡当乡长。有个星期天晚间,近十点钟,他的手机来了一个电话,是夏玉龙打的。那时候夏玉龙是副县长。那天晚上夏玉龙让陈捷赶到华丽大酒楼,没别的事,就是见客,见一女三男四位客人,均为省农业厅的年轻干部,是随厅长视察本县。

当天晚上客人们已经陪同厅长接受了书记、县长的正式欢迎宴请,现在是夏玉龙另加安排的余兴节目。这种场合相对私密,为什么要无关者陈捷赶来参与?因为有两项内容需要,其一是喝酒,其二就是买单。陈当时是乡长,管财,签的字算数。夏玉龙虽贵为副县长,手中掌握的接待费有限,有时不免需要下属部门分担一下,帮助买买单。

陈捷与四位客人一一握手,其中一个就是那个王处长。当时他名片上印的是农业厅办公室的助调,但是他们都管他叫王处长。这人年纪比夏玉龙、陈捷要小一些,个不高,人很牛。

陈捷在席上重点突出,就找王处长。王处长是什么人?他还能怕陈捷如此吓唬?于是喝。

3

午餐后,谢荣光的脸色有所缓和,语气略显轻松。下午出发前,黄江河给谢荣光介绍几位随行记者,谢荣光跟他们握手,脸上稍有笑容,表情很亲切。

这个点安排得比较远,大巴车开了半个多小时,一直往山里跑。调研组一行去看茶叶基地,该基地四周几个山头全都辟为茶园,相当壮观。

按照原定计划,谢荣光一行到达后,先在茶场总部小休片刻,喝喝茶,放放水。诸位领导坐着车一路上山,时间长,路不好,跑到这里也该累了,宜劳逸结合。这茶场有好茶,在该地首屈一指,正可隆重推出。当天车队到达时,茶场老板早已恭立于场部新楼前。客人下车走进楼下大厅,厅中茶几上摆有数套茶具,电热壶上开水已经烧开,诸事俱备。

喝完第一道茶,谢比较满意。得到领导表扬,小老板来劲了。他说茶好还得水好,水好还得茶具好,茶具好还得手好。哪有手好?他这儿有。于是他拍手,两位青年女子应声而出,从里屋走了出来。谢荣光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身走出门去。

黄江河追上前。谢荣光指着陈捷对黄江河发话,“你说,这个人怎么搞的?”黄江河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捷知道这回死定了,冤枉。陈捷决定赶紧采取措施,再上一个主意,不管馊不馊。他把茶场小老板叫到一边,让小老板立即悄悄准备十五袋最好的特级精品茶,用礼品袋装好,安排一辆车立刻拉走。各项费用按成本价打点折,届时他会让财务人员转账结算,不加重小老板负担。

这是为什么?从谢荣光已经表现出来的情绪推测判断,陈捷如此行动无异于自己找死。他痴呆了吗?没有,他并非自作主张,且这般送礼早有前科。

事情就在那一年,陈捷被夏玉龙叫到酒店里陪王处长等人喝酒之后。夏玉龙已经交代清楚了,除了当晚消费,让酒楼送上四条中华香烟给客人当礼品,还有两盒精装礼品茶,请那个王带给老板,这就是谢荣光了。

茶是上品,价格不菲,以夏玉龙的名义,由陈捷买单。陈捷付钱时有些心痛,但是一声不吭。事实上他也不吃亏,一个月前夏玉龙从省厅要到一笔数十万的农业项目经费,戴帽下达给了他那个旧城乡。客人没有推辞,但当晚的事情却不止于茶叶。

其他客人走了之后,夏玉龙给陈捷说王处长想洗一洗,按摩按摩,恢复一下。找个地方吧。他们去了太平洋浴宫。夏玉龙提前走后,警察当晚突击扫黄。王处长被抓了个现行,最后还是陈捷把他捞出来。

回去的半路上王的手机铃响。是谢荣光。他在电话里问起了某一件事。王回答:“那张盘是她参加电视台超级模特大赛的录像,点一下就出来了,很清晰。”听起来有些暧昧,比太平洋浴宫里的暗娼档次显高。他们还谈到了茶叶。王说:“回头我送两盒茶叶上去。您试试,口感非常好。”最后是一个生活细节。王说:“小药瓶在您床头桌的抽屉里。保温杯里的水是热的。在办公桌上。”

4

晚餐随行记者与谢荣光同桌吃饭,谢荣光当众取出药瓶,吃药。记者总是比较敏感,他注意到谢荣光的动作,即询问:“省长这是带病坚持工作啊。”

谢荣光说这没什么,很普通。他还开玩笑,说记者这个发现不必写进新闻里。

当晚本来不上酒,谢荣光最后网开一面,但有条件,说记者们也不能白喝酒,必须以工作为前提。多喝两杯,要求好好写稿,尽快发稿。这次调研很重要,他在调研过程中谈过一些问题,明天座谈会上还要深入再谈。有关消息和主要观点,要求尽快在省、市各媒体反映出来。

晚餐后,众人离席四散。陈捷没走,躲在贵宾楼大堂的一个角落,叫做“心怀鬼胎,独自守候”。他什么事不放心呢?就是小老板的那十五袋礼品茶。

果然,一个多小时后,陈捷被夏玉龙叫到谢副省长的房间。

谢荣光查问了两个问题。“你说,茶叶哪来的?谁让你这么干?”两大问号。他的语气平缓,但是压强巨大,眼光直视陈捷,眼神寒冷。

陈捷说茶叶就是下午那茶场的,虽然是自产的,质量却是上品,口感真的不错。这回不敢怪别人,怪他自己,是他自作主张。谢副省长在茶场喝过一小杯,称赞好茶,但是没尽兴就起身离开,调研组有的领导连一口水都没喝就跟着走了。他觉得挺遗憾,考虑有所弥补,就悄悄做了安排。

“心思都用到这种地方去了。”谢荣光突然举手拍了一下桌子,没太用力,足以让陈捷心惊肉跳。

谢荣光说好好的人就是这样给搞坏的。有规定不遵守,有交代不当真,自以为天下一统,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千方百计,不把人拖下水誓不罢休。多少人多少事就是这样开的头,一步步发展,最后给毁掉的。

陈捷的心情很不好。他咬紧牙关,还是那些话:感谢领导关心。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

他很想提一提王处长。他这农办副主任是不是买来的?王处应当知道。但是他没有提起。此时此刻,不管如何不服,只好畏惧不已。

说到不服,还得溯及当年。当年那件事发生当晚静悄悄就过去了,两个月后,夏玉龙挂职期满回到省城,他没回原单位,调省厅任处长,决定是谢荣光厅长做的,三年后,获提拔到省农办任副主任,显然王起了作用。

陈捷从中谋得什么利益?也不少。经夏玉龙大力帮助,他把旧城乡原有一条柏油路翻成了水泥路面。这条路修得不错,加上另有一些政绩,让县领导比较满意,隔年调他到另一个乡镇担任书记,为重用。后来,县级组织换届,他被列为副县长后备人选,有望升迁。

但是干部考核时遇上麻烦了。有人举报陈捷曾在太平洋浴宫,被警察捕获,后设法逃脱。举报的时间地点非常明确,很具可查性。上级领导非常重视,即批示查清。陈捷最终没有供出王处长,但是也几乎失去了一切。

5

早上七点二十分,陈捷乘电梯上达十楼。

他来请谢荣光用早餐。不料赶得正巧,上到十楼,电梯门一开,外边走廊上已经守着几个人等着下楼,站在最前边的就是谢荣光。陈捷连忙打招呼,按电梯门,把他们让了进来。

谢荣光点点头,不吭声。电梯停到八层,谢荣光突然对陈捷说了句话:“昨晚怎么样?”陈捷低头,说昨晚没怎么睡,想了一夜。实话说,工作没做好,心情很沉重。此刻来见领导,就像老鼠来见猫。不敢说勇敢无比,确实是畏惧不已。谢荣光竟然一笑。“我有时脾气不好。”他说,“别放在心里。”

陈捷顿时松了口气。他说深感领导讲得很有道理,他会牢记不忘。

“别以为事情这就完了。老这样行事,我不查,迟早也有人要来查你。”谢荣光的脸又板了起来,“记住我的话,该守住的要守住,不要悔之莫及。”

电梯下到三楼,陈捷按住电梯门框,请客人先走。谢荣光摆摆手让陈捷出去,说他要到大堂,还有事情。

陈捷只能下电梯。他去了餐厅。之后,谢荣光再也联系不上了。夏玉龙让陈捷再回忆一下。陈捷不禁失声一叫,说想起来了。在十楼跟谢荣光进电梯的有四个人,都是陌生男子。上电梯前他们站在谢荣光的身后,上电梯后他们把谢围在中间。谢荣光跟陈捷说话时,四个人均默不做声。当时陈捷以为是些不相干的人,没太留意。现在想来,这些人在那里边有些怪怪的,不同寻常。

“难道有事了?”他看着夏玉龙,夏玉龙瞪大眼睛也看着他。好一会儿,夏玉龙告诉陈捷,这两天陈捷老问王处长怎么没来。这个王原是要随谢荣光下来调研的,但是出发前被突然叫走了。干什么?协助调查。一段时间以来,省城时有传闻,说谢荣光卷入一起腐败大案,涉及到钱和女人。他的司机、夫人还有秘书一个接着一个进去了。

陈捷脱口道:“难怪!”

早餐后终有略显含糊的消息传来:谢荣光像是出事了。电梯里四位沉默男子可能都是办案人员,他们的使命可能是将谢荣光悄悄带离送审。谢荣光此行情绪不好,一直特别小心,不让接不许送不要美女靠近的缘故就可以推想了。他可能还心存侥幸,试图通过媒体广泛表明自己依然活跃于岗位上,“带病坚持工作”。调研之余他发几番火,讲一席话,教诲陈捷记住防微杜渐,不要悔之莫及,语中惆怅,其言也哀。

(原载于《当代》200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