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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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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近四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县城。车站上人们或扛、或提、或背着大箱小包,奔来涌去,摩肩接踵。站外周围各单位的大门上已挂起了鲜红的灯笼,人们提着刚刚采购的年货悠闲地在路边走着,偶尔传来几声鞭炮声,一切都仿佛在提醒着人们: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经过一番连推带拥,好不容易挤上回家的客车,早已是满头大汗,妻子也已气喘吁吁。旁边一位中年汉子起来让座,一番推让后,妻子只好揽着儿子坐了下来。汽车老牛似地狠劲喘了两声,终于开动了。

汽车蠕动着驶出城区,经过一段平缓的公路后,吼叫着爬上山岭,一头扎进了大山里。车子在盘山公路上拐来拐去,车内拥挤着的人们也随着拥来晃去。旱烟味、汽油味混杂着充斥着整个车厢。人们紧紧抓住车上的横杆,时常听到被挤或被踩的尖叫声和呵斥声。不知是谁悄悄开了一下屁门,随即一股臭味弥漫开来。有人打开了车窗,立刻一股冷风直往怀里钻。在一片呵斥声中,窗子又被关上了。当经过一个下坡又急转弯时,车子仿佛就要冲出公路,有人惊叫了一声,我也被吓出了一股冷汗!激烈的晃动,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挪了位,直想呕吐。我大声喊:“师傅,能不能慢点?”司机像是没听见一样,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先前让座的那位中年汉子朝我一笑,说:“不用担心。老师傅了!看来你不大坐这路车,俺们都习惯了。”是啊,有两年没坐这路车了!自从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工作,回老家的次数就少了。父亲去世得早,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好在两个姐姐家都离得不远,可以照顾她。儿子出生以后,我把母亲接到省城。等儿子长到四岁上了幼儿园,母亲就待不住了,一来我们的房子小,三代人挤在这三十多平方米里确也有些不便,二来母亲嫌憋闷得慌。可不嘛,这住楼跟在农村不一样,大家都关起门来朝天过,好多都不认识。大白天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除了做家务就是看电视。在老家与老姐妹们在一起,虽是张家长李家短,却也有说有笑。因此,任凭我和妻子怎么说,她还是回来了。其实我也和母亲一样留念那些儿时的伙伴,因此每年过春节总要跟他们聚会一次。

妻子这里已被晃得醒了过来,她说:你们几个怎么安排的?我一笑:你想想吧,她扳着指头对我说:“头一年是在老麻家,前年是在老山家,去年是在老黄家,今年该轮到咱们了。得好好准备准备,别让人家说咱抠门。”我说:“我们四个谁跟谁,孬好不在乎,图的是气氛。”

妻子说的这三个人,都是我们村跟我从小一块光屁股长大的伙伴,还都是同年出生,一起上学,一起玩耍,所以关系比较铁。高中毕业后,各奔东西,娶妻,生子……几乎不见面。直到母亲回来后,我来家过年,四个人才又聚在了一起。同时约定,按照生日排序,从老麻开始,老山、老黄、我,每年初一着在各家聚会。其实妻子的提醒是多余,早在几天前,我就给三人打电话,可不知什么原因,老麻和老山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只好让老黄通知二人,十一点半准时到我家,喝它个一醉方休!

老麻原名宗三,在兄弟四个中他排行老三。我们念书那会儿,他兄弟几个正是能吃饭的年龄,他父亲是个老实得推倒爬不起来的庄稼人,母亲身体又不好,家里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宗三一脸菜色,瘦得皮包骨头,但个头却不矮,我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麻杆儿”。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改称老麻了。记得上小学时,老麻在课堂上饿得直哭,女老师问明情况后,到伙房从自己带的午饭中拿来一个地瓜面窝头塞给他。他一把抓过来,狼吞虎咽地啃起来,连流到上面的鼻涕都顾不上。吃完后,拿袄袖子连嘴带鼻涕一擦,脸上的两道泪痕还没干,就咧开嘴笑了。袄袖子被鼻涕擦得锃亮!然而不到一会,两行鼻涕就又淌下来,女老师把手绢递给他,果然他没有再用袄袖子擦,但也没接手绢,听听“嗤愣”一声,两行鼻涕一下又钻回小黑洞里去了,引得女老师和同学一阵哄笑。

老麻勉强念完高中,除了种地以外,就四处打工。下煤窑、扛大包、干建筑……省吃俭用,加上自己开石头、垒基础,扭筋拔力地在村北头盖了三间瓦房,终于在二十八岁时从外村娶进了一个女人,这女人长得矮小,与他这一米八的瘦高个站在一起,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用老黄的话说,他媳妇应该叫根二(2的平方根,开平方等于1.414)。但这个女人却很能干,家里地里,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记得第一年在老麻家聚会时,酒至半酣,老麻拉着我们看他媳妇养的四头猪和一大群鸡,言语中透着对媳妇的满意和赞赏,我们也一个劲地夸嫂子贤惠能干。他媳妇站在他身后,红着脸,两手不住地揪捏着衣襟,用我们刚刚听得见的声音重复着说,别听他瞎说!老麻又领我们来到房后,指着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山坡说,还记得不?这里原来是片荒坡,三年前我就承包过来了,这些树都是俺两口儿起早贪黑栽的,这些树都拳头一般粗了!我琢磨着再出去打工攒几个钱,把林子好好整修整修,散养上几千只鸡。你们城里人不是喜欢绿色食品吗?这些鸡全是吃草种,吃小虫,不让它吃一点饲料,绝对是无啥来着?噢,对、对!无公害!到那时,老哥供你们吃鸡!我再在这儿盖上几间房子,等你们退了休,也让你们到这儿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咱们自己种菜,天天喝酒拉呱,那才恣哩!

老山说,你小子净说好听的。你忘了?去年赶年集,看中了人家那白皮大雷子爆仗,人家卖十块钱一串,你非让人家五十块钱十串,人家不肯,你就说甭不卖,等你不注意时,我往车上扔个烟头,叫你一个也卖不成!人家没奈何,又看到我的面子,才答应了。没想到你小子一下就要了二十串!老麻马上脸上有些不自然地解释说,我那是吓唬他,还不是因为兜里钱紧?再说了,他那爆仗根本就不值那么多钱!别看咱是庄户人,集上又那么多人,我能干那事?也就是想让他便宜点罢了!

老黄也说了老麻一件事。那年老麻在外地下煤窑,他刚出来,下面就透了水,淹死两个人。这小子真是命大!从那时起,他下决心再也不下这煤窑了。我说,是啊老麻,也不能光为了挣钱就不要命了。老麻笑着点了点头,指着自己的嘴说,庄稼人嘛,一年到头,还不就为了填这个窟窿!别让老婆孩子跟咱遭罪就行。再说,现如今干点啥不得需要本钱?你在外面见的世面多,你说是不是?

思绪在不知不觉中流淌着。

约摸晃了一个多小时,车子在一个小镇停了下来。旁边那中年汉子冲我一笑,说到家了,有空来玩,开始往外挤,司机爬到车顶去卸他的年货。我一下觉得宽松了不少,就赶紧活动活动身子,松开横向杆,才觉得胳膊都有些僵直了。不料车快开的时候,又挤上了一对父子,刚刚有点宽松的空间一下变得更加拥挤了!我扫了爷儿俩一眼,忽然发现那小孩胖嘟嘟的,戴一副眼镜,透着的那股机灵劲和左顾右盼的神情,多么像小时候的老山啊!

老山原名贾富。从小就戴个眼镜,人又长得敦实虎气,颇像电影《地道战》里的日本鬼子山田,我们就把山田做了他的外号。小时候看过电影以后,我们玩打仗游戏,总让他扮演日本鬼子,他倒也不推辞,自己用墨汁在上唇上画一撮“仁丹胡”,腰上插一把火柴枪,再用柳条做一把“战刀”,一开口“杀给给”。引得大家一个劲地笑,连说:像!像!

他父亲在离我们村三十里的煤矿上当工人,因此他家里的生活条件比我们几个都好。造火柴枪用自行车链条。有一天晚上,他趁父亲有事串门的机会,把链条卸了下来,把拆下的链节除自己用外,还给了我们一些。害得他父亲第二天没能上班,结结实实地揍了他一顿。

正是上房揭瓦的年龄。有一次,他带我们到他家房檐下掏家雀。他先爬上梯子,眯起一只眼睛往里一瞅,先是一怔,然后不动声色地下来,对老黄说,里面确有小家雀,上次我看了你的小人书,这次我把小家雀让给你,怎么样?老黄不知就里,欣然爬了上去,伸手就摸。突然“啊”的一声,从梯子上跌落下来,脸色蜡黄。大家忙往上看,一条蛇正从里面爬出来,须臾间又钻到另一个窟窿里去了。他却笑得前仰后合,幸亏老黄只是跌了屁股一下,瘸了好几天。女老师知道后把他叫到办公室,熊了个狗血喷头,还罚了一下午站。

大学毕业后的老山一直在县城建局工作。前年在他家聚会时,老黄还提议喝了一杯祝贺酒,说再过几天,老山就要当副局长了。老山也没谦虚,借着酒劲,先是大谈了一通城乡建设理论,然后又讲了自己当上副局长以后,如何施展才能开展工作等等。老麻说,你也甭给咱上课,更不用给咱表态,只求你到时能给咱找点活干,别让包工头拖欠咱的工资。正在这时,老山的妻子送过一盘菜来,板着脸斜了老山一眼,说,喝点酒就不知道自己姓啥!这些年才混个副局长,有啥了不起?还有脸说?哼!老山立即闭了嘴。我们三个相视一笑,忙端起酒杯说:喝酒,喝酒!

正喝得起劲,从门外走进一个中年人,一身西装革履,手里提了一大包东西。老山介绍说,他是县里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总,老家是本镇的。接着就招呼他坐下。来人点头哈腰,连连摆手,说,大过年的,没别的意思,就是来拜个年。说完示意老山两口儿一起进了里屋。一会儿出来后,老山和妻子满面笑容地送来人走了。

老山重新坐下,顺便又打开一瓶五粮液,递给老麻说,又轮到老兄提议了,你说咋个喝法?老麻把玩着酒瓶说,唉!还是当官好啊!吃的好,喝的好。多少日子才挣这么瓶酒钱?这副局长还没公布,就有人来刮春风了!老山立刻正色道,你小子少放屁!我们是朋友,礼尚往来!我赶紧打个圆场:喝酒!喝酒!

汽车终于到站了。我跟妻子、儿子顶着寒风,大包袱小提溜地又走了三里山路,才到了村里。老母亲早已等候在村口,见了我们欢天喜地,亲昵地拉过小孙子,一同进了家门。

祭祖,吃饺子,看春节晚会,放鞭炮……热闹一宿,初一就到了!先是随着本家兄弟们给老辈们磕头,然后又到周围邻居家拜年,回到家里一看表,呀,都快十一点了!我赶紧洗了手,同妻子一起准备起来。择完菜,从缸里舀出带着冰渣子的水一洗,呀!冰冷刺骨。妻子皱着眉头说:“咱们这两下子实在拿不出手,倒不如让老黄早点过来帮帮忙,我们多敬他杯酒喝。”其实我对做菜也有些发怵,就说:“夫人言之有理,我这就打电话,让他火速增援!”

要说做菜,我们四个人中还就数着老黄的手艺高。那年在他家聚会时,老黄腰系围裙,熟练地挥着菜刀,舞着炒勺。说炒土豆丝,他能切得跟火柴棍般粗细。说爆个莴苣片,他能弄得像纸一样薄!爆炒、汆丸、溜片、煲汤……只把我们三个看得眼花缭乱,啧啧称赞:不简单,不简单!连他媳妇都说,别看他没啥大本事,在这方面,我连他三分之一都没有,我做的菜他不愿吃!

老黄原名叫高川。一上小学,他爸就给他买了一个绣有“为人民服务”的黄帆布书包,把我和老麻羡慕得不得了,于是我们就给他起了个“黄书包”的外号。这黄书包他一直背到高中毕业,洗得都发白了,还没舍得丢。

老黄在我们四个中是最胆小的一个,平时少言寡语。小时候,放学以后的主要任务就是打猪草拾柴禾。我们村南边有个大水库,一放学我们四个就提上篮子,拿上镰刀,先到水库里泡够了,这才上山。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可篮子里猪草才刚刚盖住篮底,回家又怕挨家长熊。老山看看周围没人,就钻到地里割地瓜秧,装到篮子里后,上面再用猪草盖住。老黄却站着不动,嘴里嗫嚅着:不能这样,这样地瓜就完了。

高中毕业以后,老黄考取了师范学校,被分到本镇中心小学教书一直到现在。大前年听老山说,他还被评上了县里的优秀教师!

电话还没拨完,老黄就进来了。他给我母亲拜了年,然后来到厨房。见了我,一脸的严肃,一点过年的高兴劲也没有。我说你小子大过年的,苦个脸给谁看?他们俩咋还没来?老黄也不搭腔,夺下我手中的菜刀,拉着我进了里屋,随即把门关上。看着我满脸的疑惑,他嗫嚅了半天,终于说明了原委。我一下惊呆了!心里顿时一阵冰凉,泪水开始在眼里打转,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屋子里静得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见!怎么会是这样?

老麻死了!是在一个月前,大地封冻以后,建筑工地准备放假。被留下看家的老麻正在收拾工地摊子,突然,“轰隆”一声,已经建到四层的大楼轰然倒塌!等工友们把他从废墟里扒出来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承包这项工程的正是我们那年在老山家见到的那位建筑公司老总!

老山被捕了!老山当上副局长以后,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受贿达十余万元!就在老麻死后不久,被检察机关收审。等待他的将是高墙铁窗!

沉默了一会,老黄又神色黯然地说道:“考虑到快过年了,就一直没敢告诉你。老麻在去打工前曾跟我说,他要抓紧时间挣钱,好尽快建好他那个林场,早一天让兄弟们吃上鸡。唉!”

我真不知道怎样说,说什么才好,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外面已飘起了鹅毛似的雪花,天地间变成了一片白色。我和老黄来到林子里,老麻的坟头赫然出现在眼前!我们在坟前放了一张小桌,仍按原来的座次摆好座位,又摆上我俩亲手做的几样菜,然后含泪将第一杯酒洒在了老麻的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