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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 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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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只见过黄河一次,但无论当时如何惊心动魄,我现在也已经说不上来了。只知道当时的夜班火车里,又闷又臭,黎明在酸涩的眼皮底下从窗外降临,而我第一次看到黄河,也就是那么极短的一个遥远的瞬间。

张未大概并不叫张未,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只是现在突然想到了张未这个名字,于是想当然觉得她大概就叫张未了。我跟张未在一起玩的时间,连一天都不到。而且那时我实在是还小,小得连事情都记不住,小得还能毫不费力地钻进矮矮的玻璃茶几底下玩耍,和张未一起。但当我决定写一个人的时候,就想起她了。张未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是舅妈那边的亲戚,而且这个亲戚可能还远了些,不然何以至今也就见过她一次?还是小舅舅结婚那会儿见过她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带她来的。当然,我说着的和即将说的一些,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是我想象出来的,因为我真的很多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人在年幼的时候总是无需负起记忆的责任的。

张未只在小舅舅家住了一晚,除了喝喜酒和睡觉的时间基本就是和我一起玩耍了。我们玩摸瞎子的时候我被椅子绊了一跤,额头磕在床角上,很疼,我连蒙眼睛的布都没想到摘下就拿手捂住额头,我觉得这下子铁定是要磕出一个大包来了。我还正想着就听到张未“哇”的一声就哭了,我这才扯下了蒙眼睛的布条,这时才发现额头竟然磕破了,血已经流到眼睛边上了。我顿时就被血吓傻了,傻了几秒钟,因为张未哭得实在是太厉害了,我就立马回过神来了,我走过去拍着张未的肩膀说:“没关系的,你别哭了,一点都不疼。”后来血就止住了,比止住张未的眼泪还要容易。

第二天张未就走了,走的时候张未拉着我的手说她以后还会来找我玩的。但那是我小舅妈教她那么说的,她照着说了。我笑着说好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后来我跟闻祥闲谈的时候说,我觉得可能存在有两个自己,一个负责生活,一个负责记录,但问题是,他们好像并不认识,所以记下来的根本不是生活过的。比如说当我写下关于张未的这些事的口气,完全不是我平时说话的口气,而写下的这些事,也正像我所没有经历过的一样。

我之所以想起张未是因为她是我所能想起的第一个一见如故的人。但就算是现在想起来,在那个完全靠着好奇心生活的年龄上谈什么一见如故,真是件无比扯淡的事情,但那种感觉确实就出现了。张未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我跟她一般大,她扎两个辫子,而我还留着颇有些呆呆傻傻的锅盖头。她一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觉得和她格外亲近,觉得能跟她在一起玩很久。但我现在却不记得她说过的任何一句话了。

我跟闻祥熟起来的时候大概是我刚失恋的那段时间,闻祥知道我那时候心情不好,他也没问我,我也没有说。所以那段时间,我跟闻祥真正交流的时间很少,只是身边多一个人,不会显得那么空落落的。闻祥是那种人,觉得不该问的事他绝对不会多问。而我又恰好是这样一种人:觉得不必说的事是绝对不多说的。但是跟闻祥碰到一块儿,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后来,我跟闻祥坐在北上的长途列车上,在黑夜与白天交接之际与浑浊的困意纠扰得精疲力竭,并在很长时间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话题。

后来,我对闻祥说:“有一次去小舅家好像听小舅妈提到了张未,说她已经在工作了。”

闻祥却一脸吃惊地看着我:“你是说你小说里的那个张未?”

“没错,我当时也吃了一惊,原来我一点都没有记错,我一直对我写的那个人好奇,觉得她好像不是真的,我这么多年都没有看见过她。”

闻祥这才摘下了耳机,他凑过来,撩起我额头前的头发,故作认真地看了起来,我迟疑地问他在看什么。

“看看你小时候摔破头的疤还在不在。”闻祥笑道。

我便狠狠推了他一把,笑他:“你扯啥,谁告诉你我摔破头了?”

闻祥说:“不是你自己写的么?”

“谁告诉你写的就真了?”

闻祥撇了撇嘴,便把头扭了过去,一副不再搭理我的样子。我从他的口袋里把他的MP3拿了过来,塞起耳塞兀自听起歌来,然后把目光折向窗外,天光已经越来越亮了,连北方枯瘦的树木掠过列车车窗的时候也似乎有了暖色。我想闻祥大概也在看着窗外吧。后来我觉得困乏,便闭起了眼睛,我想闻祥大概还在看着窗外吧,这个精力旺盛的家伙。

我被闻祥摇醒的时候正好能透过车窗看到黄河。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头破血流的场面。那是课间休息的时候,大我两级的两个学生正在追逐打闹,突然跑在前面的女孩子就一头撞在了结实的水泥墙上,顿时血就从她的前额流下来,和她的眼泪和在一起,她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追她的那个男生正傻站在她旁边,眼泪在他眼眶里转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掉出来,直到老师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抱起哭得不成样子的女孩。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站着,可能是坐在旁边的滑梯上,可能还离得更近些,我大概是吓到了,那时我总觉得流血的是我自己。后来那次跟张未一起玩的时候我不小心摔破了头,但哭出来的竟然是张未,而现在,当时的痛感已经完全从记忆中除去了,我也困惑起来,也许那天摔破头的并不是我,而是张未。我突然很想见一见张未,如果有机会说上几句话,我很想问问她小时候一起玩的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可能,她和我一样也记不得了,甚至她可能连我也不记得了。后来我真的没有再见过她。唯一一次她出现在我脑子里,就是小舅妈有一次无意提到了她,那是我还在上大学,小舅妈说张未已经上班了,我那时候觉得,她是不是张未已经无关紧要了,她可以叫陈未、姜未、李未或者其他一切。

车厢里的人虽然还是一脸倦容,但却已经是白天的气氛,夜里那种令人难受的沉闷已经像刚才见过一言的黄河一样离得很远了。我对过的中年男人已经和他边上的人闲聊起来了,一张嘴就露出那口黑黄的牙,我立马想到了他不抽烟的样子。我跟闻祥随便聊了会儿,讨论了一下觉得大概还有一两个小时的车程。闻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面包给我,但长时间的闷在车厢里让我觉得很反胃,就又把面包推给了他,只对着矿泉水瓶子喝了几口凉水,凉水下肚,觉得清醒了不少。闻祥看了我一眼,觉得我大概也不十分难受,便自己拆面包吃了起来。我对过的那两个人此时聊得更加热闹了,我甚至想加入他们的聊天了,但只是想而已,通常在火车上我并不和陌生人聊天,流动的人会让我觉得有种不实感。

“你不饿?”闻祥推了我一下,随口说道,一遍还啃着面包。

“还好,车里太闷,都闷饱了。”我说。

“那下车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到那都该吃中饭了。”

“还是先找住的地方吧,你怎么就晓得吃。”

“坐这么长时间的车你还没怎么吃东西,怕你露宿街头之前就已经饿死了――”

没吃什么东西倒是真的,车厢的环境实在让人没有吃东西的胃口,但见闻祥这么说,便不愿在嘴上给他占了便宜。便又相互接了几轮话茬,就各自坐着等列车靠站了。

等到车厢里开始报站的时候我凑到闻祥旁边跟他说:“告诉你个秘密。”

闻祥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极夸张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是装的。不过他立刻又装得一脸严肃,头靠在靠背上,斜着眼睛看我,说:“行――你说,我不告诉别人。”一边说还一边笑。

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我对闻祥说:“小时候我真的摔过一次把头磕破了。不过不是磕在这的。”我拿手指了指我的额头。

闻祥侧了侧身子,大概他也觉得这是一个令人失望的秘密了,却不好意思泼我冷水,就说:“那是在哪儿?”

“在这,后脑勺这,过了很久才好的,那疤现在还在,不信你摸。”我指着我的后脑对闻祥说。

过了有一会儿,闻祥把手伸过来,他的手指撩开我的头发,我突然觉得那伤疤的地方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有没有?”我问。

闻祥看着我,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头,说:“没有,你骗人。”

火车靠站之前车厢便骚动起来,大家各自取下行李朝车门拥堵过去,我和闻祥被挤在了中间,一个很不舒服的位置,好在我们并没有太多的行李。火车停下来,当我第一只脚迈出车门踩在平实的水泥地上的时候,寒冷却又清爽的空气差一点就把我推到了。闻祥似乎在我身后轻轻扶了我一把,我记得他凑到我耳边说喜欢我。而我彼时正满眼睛全是涌向出站口的攒动的人头,所有的人都是背对我的,我本以为从流动的车厢上下来,世界便会静止了,原来仍是流动的。坐久了,双腿竟然几乎难以挪动步子,突然后面的人群推搡了一下,我一惊,加上没站稳,便打了个趔趄。我急忙转过头,仿佛是担心闻祥被这人群冲散了。我记得我转头的一瞬重又想起了我见过数秒的黄河。

【评语】

寻常的旅程,琐屑的记忆,一切的一切都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可是自始至终作品都有着扣人心弦的魔力。在平缓浅淡的语句中,叙述者内心微茫的心思无处不在又难以名状,可以分明感觉到某种紧张情绪潜滋暗长,但便是当事人自己也无法说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在纠扰自己。没什么不对,没哪里出问题,没任何大事发生,却有心思处处弥漫。

仔细感觉,此文主要想写的当然是我与闻祥,是此刻,但这一对关系与此时心境无法着墨,于是,作品灵巧而又自然地将童年经历织入叙述,而这一关系事件的设置又没有落入窠臼地以“重要性”映衬此刻,它同样是浅淡、不“重要”的。但是,两相映衬之下,成了对此刻微茫心思的极大助益。而与“事”无关的黄河以一瞥之影照澈了所有,童年往事、此刻心怀,以及,这平静的寻常人生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