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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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到家里有它，是我已经六岁的时候，一个镐把，把上没镐头，铮亮铮亮的，瞅着很沉，立在门后。有时爹扛它出门，走起路来一拐一拐。
“爹为啥瘸呢？”
妈妈打我一下：“供你吃供你穿。”
“小孩儿时就是瘸子吗？”
“没听他说过，是吧。”
“爹当过兵的，瘸子咋能当兵？”
“闭嘴，喝奶，快点喝。”
后来听大人们闲聊时说，爹当的是国军，那腿是给打的，说时有时背着我，有时瞅着我，我家本来就同别人家不一样，只是我刚刚开始知道。山沟里只我们一家，没孩子跟我玩儿，一个都没有，即便偶尔有孩子到奶场来，我也躲得远远的，感觉好像我欠人家的，从我爹那想。
我爹干那活儿别人不干，说孽呀，啥是孽？
奶场离农场有二里地，养着好多奶牛，爹是看奶牛的。白天有好多工人来，男的赶着车，车上坐着全是女的，一人一个桶，把牛奶挤进小桶里，再倒进大桶装到车上，一车车拉出山沟。白天的爹时常没事干，有事时人来喊。
“二哥，来活儿了。”一般在杖子外，男声或女声，背地里都管他叫任瘸子，有活儿时就叫二哥了。我爹撂下手里正卷着的纸烟，或等一下把烟点着，从门后抄起那个镐把，用袖子擦了擦，铮亮铮亮的，铁的一样，扛到肩上，一拐一拐。
我有时要在他后面跟着，妈妈不让我跟着，在家待着没意思，进场里看人们干活儿还有点意思。一般奶场里不让不穿白衣服的人进，说是防疫，我跟爹进就没人管。
那天我跟着去了，我六岁了，我妈说话有时可以不听了。
场里大奶牛生小奶牛了。
人说，公的。
爹腾出一只手，拽起刚生的小牛看了看，举起镐把，冲着小牛的脑门，就一下子，小牛死了，爹把那死小牛扛到肩上，一拐一拐地奔大门走去，小牛湿漉漉的，不怎么重，也不出血。那镐把是干这个的。知道爹要去哪，小山的后面有个大坑，有雨时坑里有水，没雨时荒草长得老高。
干完这活，爹就不进场了，回家，把镐把重新立到门后，扯出烟袋，卷上。
镐把，我从来不动，一是太沉，二是知道那是我家养家糊口的玩意，动不得的。
“生下的小牛为啥要打死？”
妈说：“公的没用，又不出奶。”
“不出奶就打死？”
“嗯。”
“养着不行吗？场里的牛不都养着吗？”
“公牛不养，吃得多还不挣钱。”
“全世界生下的公牛都打死吗？”
“别的地方不知道，咱们农场的都打死，不出奶留着干啥。”
还是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大人们的事，留母牛好，我有奶喝。
七岁的一个晚上我听到狼叫了，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妈妈说，不准出屋，拉屎也要在屋里。
“狼离咱家远吗？”
“大沟那，吃那些死的小牛呢。”
那天我远远地跟着爹，爹扛着一头小死牛，向后山走去。到了大沟旁，他肩一抖，头也不回。看见我眼睛瞪起来：“滚。”我紧跑几步到了沟沿，沟底下全是白骨头，老多，老多。
没狼，白天没狼。
跟爹进场的日子多了，我也交了个牛朋友，它个头比其他牛小很多，别的牛都是花的，它全身白，只有耳朵是黑的，好玩儿。另外它走路也是一拐一拐的，像爹。我回去跟妈说了。
妈说：“那有啥？活物里都有瘸子，出奶就行。”
“别的牛总欺负它，喂食料时，不是顶它就用屁股撞它。”
“嗯。”
再去时，我就给它带些青草，我在家负责养兔子，小筐和小镰刀是我的玩具。它小我也小，有时它用鼻子拱我的后背，痒痒的。奶场里不是每天都生小牛，即便生了，是母的，也就不喊爹了，人们欢天喜地，有母牛就有奶喝。我不是每天都能进奶场，那黑耳朵咋办？挤不上食料槽会饿的。我就围着奶场的栅栏转，见到黑耳朵看我，我就将小筐举起来，它颠颠地跑过来，把头伸出栅栏，一口一口吃。
最近我发现，黑耳朵不吃草肚子也大了起来，妈说，它肚子里有小牛了。它自己还是小牛，咋会生小牛？快入冬了，我每天都给它割草，它每天都在栅栏前等我。
大沟前的野狼多了起来，一到晚上我就知道。一个嚎，一群就跟着嚎，吓死人了。有时把屋中的灯关了，趴在后窗就能看见后山坡上有绿色的眼睛。开始是一两只，后来就好多好多。妈说，天气冷了，山里找不到吃的，都出来了。
“是等吃死了的小牛？”
“嗯。”
“可最近爹没去后山。”我看了眼门后的镐把，它静静地立着，好多天爹不动它了。
“快入冬了，牛不生犊了。”
“那些狼在等什么？”
“它们哪知道，等吧，等也是白等。”
“那它们该到山里找吃的。”
“奶场有膻味，它们才不会走呢。”
青草没了，我就偷草垛上的草给黑耳朵。秋天时，工人们打了好多好多的草，都垛在栅栏外，留到冬天给牛吃的，我扛起一捆到栅栏边，黑耳朵等在那。
那天天刚亮，有牛的叫声，哞哞的出奇地大，好像嗓子都出血了。不一会儿，我家院外一声喊：“二哥，来活了。”爹一愣，将手中的烟袋扔到炕上，把那镐把拎起来。
“妈你不是说，这时候不生犊吗？”
“多数不生，个别的也有。”
我跟得晚了，等我跑到门口，大门关了，我就在门外往里望。那生小牛的牛躺在地上，咋不动呢？
听人说，难产，小的拽出来了，可大的没保住，还是公牛犊，赔大了。爹举起镐把，狠狠地，拽起一条腿扛起要走……
“别扔，大牛卖给食品厂了，说小牛犊也捎上，干啥用不知道。”
爹扔下就走，他干完这活儿从来不回头。
我看见黑耳朵了，就在那死牛旁边，浑身发抖，它冷吗？肚子越发大了，一鼓一鼓。我取来一捆草，冲它晃着，它像没看见，看都不看我，低着头，默默地。
那天天还没黑就听见狼嚎了，我躲在炕沿下，能见后山坡上一群群的狗一样的东西乱窜，猴急得就是不敢下山来。妈说：“这些山牲口灵着呢，听见场里有牛叫，就知道生犊了，等着吃呢。”
“告诉它们，今天没吃的。”
妈妈笑了：“你去同它们说。”
我一下子猫到炕沿底下，我要去，那狼肯定把我当小牛犊吃了。
我还是惦记着黑耳朵，它昨天没吃草，肯定饿了一宿。早早地起来，出门一阵风刮过，我觉得天开始冷了，回屋找个帽子戴上，妈说，喝奶了吗？在炉子上自己倒。
我真来对了，黑耳朵挤在栅栏边出不来进不去，正低声哞哞地叫着，它肚子太大了。我举起小镰刀将一个木板砍断，它出来了，出来也不管我，一拐一拐地跑到草垛的后面藏了起来。我跟着它，它在草垛后面探出头，它不怕我。我伸手摸摸它的黑耳朵，它跪在了草上，温顺得像猫。它还在发抖，耳朵是热热的，不冷啊？
“你害怕是吗？你要生小牛了，是吗？你怕生下来被我爹打死，是吗？没事的，只要你生的是母牛。”
我愣了，它生啥能听我的吗？它自己说的也不算哪，万一生的是公牛犊呢？我想起我家门后的那个镐把，铮亮铮亮的。我原打算同它玩一会儿，就将它赶回场里，丢头牛是大事，工人们要找的。可回去咋办？真要生个公牛犊呢？我爹就会“嘭”地一下。
黑耳朵是我的朋友。
我将草垛掏个大洞，黑耳朵钻了进去，我将洞口掩上，瞅了瞅，挺好的，有草吃，晚上也不冷。
那晚出大事了。
大半夜的时候，奶场里传来牛叫，叫声大得不得了。不是一头牛，而是所有的牛，不是好声，要挨杀一样。爹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把灯打亮，侧耳听听：“不好，狼群下山了。”说着穿上衣服，拎起镐把，一拐一拐出了屋。
“他爹，你去顶用吗？”妈脸白了，一把将我从被窝里拽出来，紧紧搂在怀里。
屋外天崩地裂的厮打声，一声声牛的惨叫，我好像闻到了血的腥味……
一会儿，门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几个工人随着我爹进了门，手中都拿着家伙，可都是丢盔弃甲的样子，进屋后不抽烟也不要水喝。
“快打电话，让场部来人。”
“太多了，好几十只，眼睛是红的，可都闪着绿光，那么高的栅栏一跃就过去了。”
“这狼真刁，有跃不过去的，还一个驮着一个。咱们要是跑得慢，也得让狼撕巴了。”
爹撂下电话：“要是有枪就好了。”
“二哥，你说，奶场建这好几年了，咋没见过这么多的狼，还这么凶。”
“饿的。”
“不说狼不怕饿吗？饿急了就顶风跑，吃风都能活着。”
“那是别的地方的狼，咱这的吃肉吃惯了。”
“疯了一样，拴在棚外的那几头算是完了，骨头渣子都没个剩。”
爹不语。
听着听着，场里的厮打声渐渐地小了，牛的哞声变成了哀嚎。一会儿，听得一声长长的狼嚎，接着一串的狼嚎，山沟里寂静了。
狼吃饱了，回山了。我家的屋外传来汽车的响声，天有些亮了，我趴在窗台上，见两辆大卡车的基干民兵，都拿着枪。
场里一片血污。我爹呆呆的。
场里场外都是人，还拿着枪，这我就不怕了。我想着黑耳朵，它咋样了？
我搬开几捆草，洞口露了出来，洞里挤出了两个牛脑袋，我的天，黑耳朵真尿性，昨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它居然在这把小牛犊生了出来，还没用人帮它。
黑耳朵拱了出来，我就往里推它，别让人看见，你还要不要你的孩子了？可我有多大劲呀？它从洞里出来在外面溜达着。人喊，这还有一头呢，跑出来的，命真大，腿上有血怕是也受伤了。黑耳朵被人牵回了场里，这个不会说话、不懂事的家伙，它不要它的孩子了？扔给我可咋办？
说话那人是场长，铁青着脸，看着场地上的一片牛骨头架子，不知他有多心疼。他大喊着：都给我上山，掏狼窝去。
爹说：“没用，人哪有狼跑得快，山这么多撵不上的。”
“撵不上也得撵，操它们八辈祖宗。”
“晚上打，它们还会来。”
场长瞅了瞅爹：“真会回来？”
“牲口又不是人，吃顺嘴了，没脸。”
“咋个打法？”
“把整个后山围起来，以那个扔死牛的大坑为中心，给我一支枪，备一百发子弹，我开枪时别人不要打，四面都是人，别让子弹穿着，狼往哪边跑，你们朝天放把狼赶回来就行。”
人们兴奋了，虽说都是基干民兵，可真正用枪打活物的事还没干过，从脸上看，死了那么多牛似乎不太重要，晚上的伏击才有意思。
顶着黑夜，人们悄悄地上了山，我爹说，圈子大点，再大点，通山里那面别围，等我枪响了再围，而且人要多。
我跟妈说，也想去，妈拿根绳子把我拴到她腰上了。
那晚我睡不实，一会儿一醒，后山上有热闹，不让去看，也得听着。直到天蒙蒙亮，才听到枪声，不是所有的枪都响，只有一枝枪响，啪、啪、啪……不紧不慢，没听到狼的嚎声，为啥？
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时我家的院里挤满了人，出去进来的。爹进了屋，直冲烟袋摸去。还甩甩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打住了？”妈问。
“嗯。”
“几只？”
“有一卡车。”
一听，我胡乱穿上衣服，想看狼去。妈一下子把我拽住，别看，晚上要做噩梦的。
“这下能消停一段了吧？”
“嗯。”爹说。
后来听人说，那老瘸子，好枪法，弹不走空，狼碰上了都不扑腾，一个个着的都是脑袋，年轻时是干啥的？咱农场尽是当兵的，可当兵的不见得都打得这么准。
“也打过人吧？”
“别说……”
木板的栅栏开始换水泥和砖的了，大车小车，来了好多人，那奶场的墙，一天就建起了老高，大门也换了，铁的。我真想哭，黑耳朵肯定出不来了，它不出来，那小牛犊咋办？谁给它吃奶？我坐在草垛边，觉得那小牛犊在洞里一动一动。那就把小牛犊送回场里吧，该死该活全靠它的命了。那可不行，那小牛犊也是全白的身子，两只黑耳朵。不能让人看见，特别是不能让爹看见，那镐把，铮亮铮亮的。
小牛犊要吃奶，吃了奶才能活。我见过它们吃奶 ，在母牛的身下，一撞一撞的。现在咋办？我身上要有奶该多好。奶是有，在家里的炉子煮着呢，还是热的，可它不会喝。试试吧。
跑着回家，弄个碗，满满的，妈说，每次少倒，又不是没有。往哪端？别到屋外喝，连风都喝进肚子，要疼的。
小牛犊真的不会喝，它闻到了奶的香味，急得乱跳，就是不知咋喝。真笨哪，我试着往它嘴里倒，都流到了草上，粘到嘴边的舔进一点。
我小的时候？啊，奶瓶，有奶嘴儿的那种。
妈妈说，早没了，你都多大了？
它到底是公的还是母的呢？找人看看？那可不行，万一是公的可就糟了，爹的镐把“嘭”地一下。
“你怎么知道小牛犊是公的还是母的？”
妈说：“一边去，关你什么事！”
“妈，你能给我找个奶瓶吗？像我小时候那样的。”
“干啥？没有。”
“我用奶瓶喝奶，没有奶瓶我不喝。”
“你多大了？”
“那我就不喝，得病给你看。”
“你敢！”
“我就敢。”我同妈妈作了起来。爹从屋外进来，瞅瞅在地上打滚的我，从墙上摘下我的水枪，到了厨房好像洗了洗，一会儿冲着我，一股水柱全弄到我的脸上，我伸出舌头，是奶。我笑了，爹扔下枪就走。
爹的背影也有慈祥。
我将水枪灌满了奶，听妈说，你就惯着他吧。我将奶射进小黑耳朵的嘴里，小牛犊变得异常的贪婪，好玩儿极了。它吃得真多，我回家灌了三次，它好像还想吃。家里的热奶没了，就得等明早妈妈再弄。为了小黑耳朵，我连一口奶都舍不得喝，妈妈还说，这孩子这些日子咋这么能喝，奶盆里天天都是光的。我是喝牛奶长大的，一天不喝想啊。
那天下雪了，工人们将场外的草往场里搬，该用秋天打的草喂牛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那小黑耳朵待的洞马上要扒塌了，一声喊：“开饭了！”一个工人将洞口的一捆草拿起又放下了。
我到另一个草垛又扒了个洞，扯起小黑耳朵搬了家。场里的奶牛真能吃，一个草垛几天就没。我带着小黑耳朵搬了好几次家，那是真累。
自从野狼来过奶场，奶场里养了好几条大狗，一般是在场里，大门不开是出不来的，那天不知为啥，两条大狗窜出了门，撒了几个欢儿，奔着小黑耳朵待的草垛就去了，围着草垛转了几圈，冲着洞口“汪汪”地叫着……
这可把我吓坏了，赶紧跑过去，跑过去有啥用？那狗根本不理我，低下头开始拱草了，我哭，我大哭，还管点用，两条狗不动了，直着眼睛瞅我，它不叫我也不哭，它一叫我就哭，相持，相持着，直到爹出来了，把狗撵跑，拽我回家。不能回呀，那狗还没回场院呢。爹走了，我倚在洞口，不是不怕狗，可我没办法，雪后的天冷啊，也不知啥时，尿了裤子，两条腿冰一样，直到天黑才有人把狗叫了回去。妈说，窗口看得见你，喝了那么多奶，不饿的，玩吧，明年该上学了，今年让你玩个够。
我真想大哭，有半个多月没喝奶了，我饿呀。
小黑耳朵能站起来了，没人时它还从草中钻出来跳一会儿，我不敢让它走远，推它进洞，用一捆大一点的草堵住洞口。这样一天天，早晨起来，冷啊，草上都挂着白霜。
“这孩子都玩疯了，炕上暖和也不多躺一会儿。”
有天我病了，真的病了，头疼还发烧，妈说，吃点药，不准起来。
我实在不想起来，吃了药又睡了。
院门在响，妈抬头，见有个小牛犊在撞门，她说，他爹看看去，外面咋有个小牛犊呢？
我一下子醒了，跳起来一看，我的天，它咋来了，坏了。马上下地，妈说，穿好衣服，发烧呢。顾不了那么多了，先将门后的镐把抱起来，哪来那么大的劲？拖到院里藏在鸡窝的后面，把院门打开了，小黑耳朵一点不眼生地走了进来，还要进屋。爹出来了，看了看。
“别打死它，它是我朋友。”我抱着小黑耳朵的脖子。
爹没吱声，眼睛直直的一点点地发亮，看着我和小牛犊，呆住了。
“你答应了？”爹伸出手摸着小黑耳朵的脑门，我发现他有些抖。小牛犊挣脱了我，用两只耳朵在拱爹的衣襟，爹没有动，闭上了眼睛。
“这小牛哪来的？长得真漂亮。”妈也出来了。
“你不打死它了？”
“嗯。”
我呆呆的，愣了半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早知道，我要是早知道……这些日子，我过得有多不易呀！”
我难受，我伤心，我委屈，我想不清楚，脑袋里乱七八糟，于是就哭个没完没了，有心里话跟他们说，他们懂吗？
爹说搬家，不在这住了。
妈说，孩子该上学了，这山沟里。
那天是马车，爹弄个好看的绳套拴在小黑耳朵的脖子上，让它在车后跟着，我问：“它是公的还是母的？”
妈把我揽在怀里：“是儿子。”
车上我找了，没有那镐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