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考证 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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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辉觉得应该把准考证发给学生了，他打开了自己的公文包，一瞬间傻眼了，准考证不在里面！

空调清凉的风像涓涓细流灌注房间的每个角落。坐在沙发上，张建辉像沐浴在温凉的湖水中，浑身每个毛孔都扩张着惬意。这些天真的累坏了。他没看电视，也没看书，就这样安静地坐了很久。

忽然他拿起了公文包，把里面的东西一一翻出来看，一件也不少，家长联系方式、学生的考场安排，还有一叠整整齐齐摆好，用一个红色橡皮筋扎着的准考证，红色橡皮筋还是他专门去买的——高考多大的事情啊，他要给自己和孩子们图个彩头。他不放心，把准考证数了一遍，不错，五十六个，一个也不少，他还是不放心，又数了一遍，五十六个。他像是舍不得似的，又慢慢地把准考证翻看了一遍，当那些名字和照片映入眼帘，他感觉自己像是检阅士兵的将军，他在心底悄悄地问：有信心吗？那些充满期望、青春涌动却不失坚毅的眼神齐声回答：有！他被自己和孩子们感动了，动作越来越柔和，眼神也变得温暖而喜悦，像一位农人在田埂上看着自己长势良好等待入仓的庄稼。紧握着准考证，他又像握着一叠厚厚的钞票，校长的话在耳边回响：“指标范围内的一个本科奖励200元，超过指标的一个本科1000元！”他想到这里笑了起来，又感叹一声，真不容易啊！

的确，这一年真不容易啊，自从当了高三班主任，除了匆匆忙忙吃饭和晚睡早起睡觉外差不多所有时间都花在学生身上。为了让每节课都成精品他的教案总是几易其稿，为了让每份作业都有成效他潜心研究，时常逐一面批。至于班级秩序、学生心理更是不知道动了多少脑筋，花费了多少心血，他觉得那些赞美老师的语句，什么春蚕红烛之类都不能概括自己当教师的这份辛劳。他努力的成果也有目共睹，三次模拟考试他的班级都成绩优异而且呈蒸蒸日上之势，不出意外，这次高考应该是战果辉煌。

他在心里祈祷，所有学生都正常甚至超常发挥，他开始想象孩子们在考场奋笔疾书的样子，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考试的是自己，他坐在考场里浑身颤抖，认不出试卷上的每一个字！他握着准考证的手也开始抖了起来，当年，他就是栽在准考证上。

如果不是因为不争气的准考证，张建辉很可能前程无量。

他曾经是全县最好的高中里名列前茅的学生。他常常踌躇满志地走在校园中，即使午夜在一阵火车的长鸣中醒来，迷迷糊糊中也无限憧憬：校园所在的小城在陇海铁路边，坐火车北上依次是南开、北大、清华、哈工大，西行将抵达西安交大、兰州大学，倘若南下更是风景无边——南大、同济、复旦、浙大、中山、厦大。总有一天他会坐上轰然作响的火车远行，走进梦想的乐土。为了成就自己的梦想，张建辉一天也不曾懈怠，每天六点前起床晚上十一点睡觉，在这段时间他从不做与自己成才无关的事情。食堂的主食永远是酸馒头、面糊粥，菜永远是火候不准的白菜豆腐、黄豆烧冬瓜，散发着浓重腥味的猪肺烧茄子；宿舍是芦苇盖瓦的房顶，冬天散落着泥灰，天暖了常常会掉下一种叫芦虱子的小虫。但物质上的贫乏苦涩从来没有困扰过张建辉，他相信“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相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还时常用父母的辛劳和对自己的嘱咐来鞭策自己。

张建辉身边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他非重点大学莫属。高考就在他的期盼中临近了。第一志愿填的是一所航空航天大学，那时候每逢发射卫星飞船学校必在教室直播，每每让张建辉热血沸腾，他早已立志投身航空航天事业。那是一个异常炎热的夏天。宿舍的瓦被阳光炙烤得如火炭，房间里更是炙热如火炉，宿舍院子一隅的旱厕蒸腾出熏天的恶臭，想在宿舍睡着是不可能的。这些乡下摸爬滚打惯了的孩子很快找到一个好去处——梧桐树下的报栏顶凉风习习，就是蚊虫如织，张建辉他们学着游学仙台的鲁迅那样用床单把自己包个严严实实，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倒也对付了。

就在高考前一天下起了雨，老师兴高采烈地说，高考下雨，天气凉爽，连天公都为你们助阵呢。殊不知那看似作美的天公在和他们开玩笑，下的是叫天气更闷热的雷阵雨，高考第一天下午竟然出了太阳，整个小城就像个盖得严严实实的蒸笼。到晚间又飞起雨来了，把本来想去报栏避暑的张建辉他们又困在了宿舍里。这晚来的雨把外面的热气全逼了进来，躺在席子上，一个宿舍8个人就像炉膛里正炙烤着的烧饼，翻来覆去，一会儿这个出去冲凉，一会儿那个坐起扇风。张建辉也辗辗转转起来到水龙头下从头到脚冲了七八次。

好容易捱到天亮，用冷水冲冲头，肿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去食堂吃饭。学校对考生还是有些优待的，早饭是豆浆鸡蛋还有点小菜，他们一点胃口都没有，但为了考试还是强迫自己吃了，张建辉当时觉得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往胃里塞泥土，塞得他脚底发软头发重直恶心。吃完饭，再到水龙头下冲冲头，因为考场就在本校，他们在树荫下歇了一会儿，昏昏沉沉进了考场。第一天考语文物理张建辉觉得脑子有点钝钝的，但还是做完了，走出考场他就对自己说，今天晚上无论多热，一定要睡好觉。

这个晚上天气是变本加厉地燥热，他又是起来跑到水龙头下把自己用冷水洗了七八遍，待到昏头昏脑吃了早饭，他突然发现自己放在枕边的准考证不见了，问问同宿舍，都茫然地摇摇头，张建辉一下子懵了，全身的血都烧了起来。同宿舍的也为他着急，帮着他到处找，全宿舍的席子、枕头、被子、衣服都翻出来抖了一遍，还是不见踪影。离考试时间越来越近，他愤怒了，绝望了，咆哮着踢打着宿舍里的一切，就在自己踢翻的拖鞋上，准考证脏兮兮地出现了，原来是自己夜间起身次数太多又太急躁，不觉间把准考证碰掉了又踩在了拖鞋底下。

他抓起准考证冲出宿舍，这时候开考的铃声已经敲响，张建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考场门口，把监考老师和同学都吓了一跳。沾了水的准考证面目全非，一点也不能证明是考生自己，好在已考过一天老师也觉得眼熟，什么没说就放他进去了。他重重地坐了下来，一时间耳边蚊蝇齐鸣，试卷上的字也变成黑压压的蚊虫，蠕动飞舞着一个也看不清。过了许久他才停止了颤抖，试卷上的数字和图形慢慢清晰起来，可是它们像跟张建辉过不去似的，一点也不服从他的调遣，张建辉停笔好几次让自己平静，可刚找到感觉，考试就结束了。他最擅长的数学就这样考砸了，极度悲愤的心情加上严重的睡眠不足，让接下来英语化学也一溃千里。就这样重点大学苗子张建辉考了个中不溜秋的分数，上了本地的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