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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隔壁的邻居,是一对老夫老妻,退了休,每天23个半小时呆在家。我们的屋子隔音很差,那边一个咳嗽,这边犹在耳畔,偏偏老太太有一副沙哑高亢的嗓子,极度咭噪,身体机能好到能够起得和麻雀一样早,睡得跟夜莺一样迟,并坚持每天骂丈夫八小时,打猫狗两小时,听昆剧四小时……使我无时不沉浸在这尘嚣之中。住了半年以后,我终于深刻地理解到,为什么周围同样的房子要每月租金一千二,这个只要九百。
长久的磨练下,现在,我已经习惯这恶劣的环境,而且闹钟也省了:每天早晨六点准时被老太吵醒,在乱糟糟的声响里续一个囫囵觉,七点半爬出被窝。然后去学校,见我的导师兔儿。
兔儿从德国来,跟所有欧洲人一样,全名长得叫人心慌:“TUrsten.schoenberg(兔儿斯疼,点,熏倍儿格)。”看在他挺帅的份上,我私下亲切地叫他兔儿。
兔儿先生刚来的第一天,拿着我们的名单,环顾四周,款款唤道:“李安!李安在哪里?”我心想,这个兔儿对中国很了解啊,连李安导演都知道!刚想积极地回答李安住在台湾,不期然同学捅捅我:喂,叫你!……天呐,原来我的姓“Iian”可以叫成“李安”啊,兔儿真有才。从此,每天免儿一看到我就要寒暄:“李安,今天好吗?”我一边笑眯眯地:“我很好,你好吗兔儿……斯疼先生?”一边心想,我差不多也算半个媒体导演,李安就李安吧。
免儿和所有的德国人一样守时、敬业,也和所有的德国人一样严谨、无趣。授课言必称康德、黑格尔,连提到自己的生活起居也要给一个哲学化的描述,什么每天像一把剪刀一样剪开新一天啊,每天想一个小说的名字作为日记啊,听得大伙儿昏昏欲睡,恨不得在眼皮上支两根火柴杆。我虽然觉得他其实讲得还不错,但也经常心生厌倦,宁可逃回屋子去听老太太骂猫狗。
今天下午,我给兔儿看一段未剪辑的原始录像,拍的是一条黑裙子被我点火燃烧的五分钟过程。兔儿看得十分激动,用德国人惯常的放大百倍的赞美,热情洋溢地说:“李安,你真是个很好的艺术家,这条燃烧的裙子,让我看到了一个女性对生命、对时间的态度,这些影像里有生和死亡,也有超越,用你们中国的哲学来说,应该叫做道……”我景仰地注视着兔儿,免儿的解析和我的录像相比,简直就是从垃圾堆上开出的奇葩啊!兔儿又目光炯炯地说:“这个录像里最打动人的,就是配音!断断续续,时而如梦呓,时而神经质,音色非常奇特!让我想到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李安你向大家讲解一下,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犹豫再三,艰难地把眼神从兔儿的期盼里抽离出来,转到同学那儿去,很窘地说:“我在院子里拍这个裙子的时候,隔壁的老太太正在骂老头,我不好意思过去叫她安静,只好都录进去了。”在同学死去活来的笑声里,我羞愤地想到,明天坚决不能再让兔儿叫我李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