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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心惠质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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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么跟你说话的时候。会有点破罐破摔的心虚。我摸出那个一元钱买的绿色塑料壳打火机,点燃一支便宜烟,贪婪地吸上一口,吐出一口浓烟,齿缝间、舌面上就泛出了略带苦涩的烟味,那味道叫人沮丧,又让人有瘾,止不住再想吸上一口。你瞧,我就是这么个女人,发丝粘在一起,后脑勺部位的头发还滑稽地翘着。穿着一件袖口油腻的花布棉袄,眼皮皱成三层,看上去像是没睡醒。我还没刷牙,当然也没洗脸。我习惯于刷牙后才洗脸,也习惯于不吸烟时才去刷牙。索性这一套程序都免了,我又没打算出去,我浪费那些时间,弄得那么整齐干啥?

你别看我这样,待会儿我洗个澡,刷了牙,梳好了头发,穿上一件好大衣,我换一副表情,走出门去,照旧能再次成为那个兰心惠质的女人

我记得你在电话中说,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觉得我美是吧,说我的眼睛看人时。让人觉得紧张,是吧?

那是先发制人。你就得拿眼光震慑点什么,管它是什么都别让它先震慑住你,你得占了上风,才安全。

你不是说想近距离地看看我么?看看我日常生活的样子?你看到了,就是这样。今天你别指望我跟你谈起诗歌、文学那些东西,我与那些无关。你也别指望像你想得那样有音乐、有香气,别指望我的地板会一尘不染,我穿着真丝睡衣或是一件羊毛裙子,在暖气十足的屋子里喂金鱼,浇花……我没有那些东西,咖啡、红酒、高脚杯,CD,香水我都没有。50元一斤的粗制绿茶你喝不喝?茶筒里有,你自己去倒。

这屋里是不是散发出一股寒意?我大冬天也喜欢开窗,总觉得这个屋子阴气过剩,阳气不足,你是不是觉得冷?

看这一张快要老去的女人的脸,瞧,这眼角的皱纹。我笑给你看。是不是觉得有些恶心?这就对了,我要你看的就是这副模样。

这世上就没有你们说的那种兰心惠质的女人,我也不是那种女人,我答应你来,就是为了向你证明,那都是假的。包括你提到的那些来自我笔下矫情的爱情故事,和那些做作出的真善美都是假的,只有不相信那些的人,才懂得拿那些去骗人。我就是一个三流,靠向庸俗杂志卖字维生。

青春啊,爱情啊,梦想啊,都是假的。一在夜里想起这些东西就会觉得恶心,仿佛暗夜的黑里站着魔鬼,我一想起那些假大空的东西,他们就开始狞笑,笑得叫我怕,叫我睡不着。

嘛要结婚?就为你说的打破孤独?难道就为了不孤独结婚?为了保证和一个男人厮守一辈子而要个孩子?我想过孩子的问题,想起做一个母亲,带一个生命到这世界上来,我拉着他的小手,将他带到尘世间,我忽然觉得神圣,我能再带一个人来这世上,这主意似乎不错,可我带他来做什么?难道这里比他原来待的那地方好么?

你不必跟我提那些没用的。我明白你想知道些什么,我从你的眼睛里都能看出来。我当然会跟你讲那个兰心惠质的虚假的女人,不过她最后会真实起来,就像我现在的样子,像个烟鬼。像个女巫婆。无聊地拿一个可能是虚构的故事,伤害一个幼稚的仰慕者,一个青年纯洁的心来打发这一天的时间。

那个虚假的女人叫章小蕙。那一年她遇到了一个男人。

那时的她曾无数次被一个写“留给谁/我的最后一口呼吸”的外国女诗人打动。她仰慕那些能够准确地写出内心感受的诗人,她辗转录制了顾城生前的录音,反反复复地听顾城的朗诵,顾城每说到“0点的鬼”的时候,她就会禁不住被他顽皮的声音逗得笑起来,继而想起这么可爱、温情的一个人已经不在人世,她又会伤心。

那时,她觉得很孤单,总显得不自然,对身边的一切怀着莫名的惧怕。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读了很多本《星星诗刊》后,她开始写分行,没有标点的句子,看起来有点像诗。她忐忑不安地寄给了本市报纸的副刊,居然刊登出来,还配了一幅图。看见自己名字的铅字,排在报纸上,紧紧依偎着自己写的诗,她激动地要哭。

后来她就不断地接到一个中年男人打到单位来的电话,每次值班室的人都会说,“他说他找女诗人章小蕙。”

章小蕙羞红了脸,在电话里对他说:“请不要那么说……我不是诗人,也不会写诗,我仅仅只写过那一首。”

他说:“你是天生的诗人。一首抵得上一百首。”

然后他在电话里背诵章小蕙的那首诗,一字不漏。

“听听,我的天,多好的句子……”他在电话里夸张地,又是很投入地叫道。

你看看。他们多么可笑和虚伪。简直让人懒得为他们浪费唾沫。不过那时候,她就是那样认真着,她的眼睛纯净得跟你现在差不多。

每次放下电话之前,章小蕙都会说,“不要再称我为诗人,我不是,真的很脸红。”

“噢,会脸红的诗人,继续吧,我在为你加油,我在为你鼓掌!”他总是这么说。

你瞧瞧这有多乏味,多恶心。

后来,有一天,章小蕙在黄金屋书店的门前,看到了一个本市诗人新诗集出版的现场签售。她知道那是一个很有名气的诗人,她挤进去,买了一本,排着队,等着诗人为她签名。那本诗集的名字叫《我的花香》。

终于轮到章小蕙的时候,工作人员却摆出了牌子,诗人需要午餐和休息了,下午两点接着签售。

章小蕙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打算离开。她的身后响起了那位诗人的话语,“请等一等,我再签一位。”

章小惠没敢看诗人的样子,她低着头,只瞥了眼他的手,他握笔的右手虎口处有道半寸长的伤疤,好像一条在拇指和食指分岔的路口,指向手臂的箭头。

诗人签完,合上诗集,深深地看了章小惠一眼。章小惠慌乱地鞠躬,说了谢谢,转身就跑。上了公交车,她才打开那本诗集的扉页,去看他签的字,“兰心惠质,你是谁的花香?”后面是他的签名――远至。

你怎么了?你去倒杯茶吧,握在手里暖和,你看你,就跟要发抖差不多,可怜巴巴的,你还要往下听么……

接着,章小蕙笑了,觉得很巧合,这签名正暗合了自己的名字。合上诗集,她意外地在最后那页的角落里发现了一行小字:会脸红的诗人,继续吧,我在为你加油,我在为你鼓掌!

章小蕙的心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狠狠地,她的眼泪忽然就涌出了眼眶。这是那个打电话鼓励她继续写诗的人说过的话,原来他就是远至。

隔了很久,他再没给她来过电话。她开始盼望。希望值班室的人再对她说,“他说他要找女诗人章小蕙。”

有天,的确有她的电话了,她惊喜地冲过去,抓起电话,她的心跳得厉害,但不是他,是另一个不认识的人。通知她参加一个在梅园举行的诗歌朗诵会。

她去了,坐在角落里。一眼就认出了首要位置坐着的西装革履显赫的远至。她的长发遮住了脸庞,低着头,整个朗诵会,她心神不定,时而抬头去看他的侧影。

卑微的感觉笼住了她。她厌恶地看着那些拿着笔记本找远至签名的女孩,挨着他的胳膊,腰在他的西服上蹭着。她们妖娆光鲜,大胆地跃上前台,去朗诵他的诗,却发音做作,抑扬顿挫

漏洞百出。那些女孩根本搞不懂他的诗该如何断句。一下午,她都在厌恶中度过。

最后,他在众人的掌声中,站在了麦克风前,他说:“今天,我不朗诵我自己的,我朗诵本市另一位诗人的作品……”

她听见了自己发表在副刊上的那首处女作,从他的嘴里吟诵出来,每一个字都恰到好处地击中了她的心。她觉得自己立即就要哭出声,她捂住嘴巴,几乎是绝望的,朝着他看了一眼,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睿智、明亮的眼睛,坚定地撞上了她的目光。

朗诵会后主办者过来,请求她一起去赴他们准备的晚宴。她迟疑了一刻,那人立即补充道:“是远至先生特意的邀请。”

那一晚,她在不知不觉中醉了。虽然没能单独和他说上话,但他们已经碰过杯,他不住地关切地望向她,阻挡了众多朝她伸来的酒杯,他发话,“章小姐似乎不善喝酒,大家不要难为她。”

她暗自感激着他,在回家的路上,她走得轻飘飘的。觉得那晚的星光和灯光都美得叫人心醉。

然后,她就收到了他的信,每一封都只有两页纸,没有称谓和落款,全是散乱的诗句。她透过那些诗句,尽力搜寻着一些她想找的东西,她不确定,但她感受到那字里行间都是有话要说的,仿佛已经说了,却不分明。她觉出自己的愚笨。

她一遍遍读他的那本诗集《我的花香》,她将那些诗和他写给她的信放在一起对比,终于。对比出了,是缱绻的爱恋隐藏其间,她终于读懂了,被震撼的同时,大胆地给他回信。冲动地说出自己对他诗歌的喜欢和对他的仰慕。以及感谢和想念。

后来,他们相约见面。他带她去了一个山谷中偏僻的农家小餐店,那里有茅草覆盖的房屋,屋后有一个几根木桩,拴上一块木板做成的秋千。她坐上去,他轻轻地推着她的背。她闭上眼睛,上到天上,又落进人间……

他们在那里吃了炸小河鱼、果子狸、菠菜和煎豆腐,他不断地给她夹菜。有一回,他用筷子挑出了盘子里一条最小的只有一寸长的小鱼。“精致啊,这么小。”他说。他没有把那条精致的小鱼放进她的碗里,他举起筷子将那鱼喂到了她的嘴边。她羞红了脸,还是张嘴含住了那鱼。然后,她慢慢感到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小鱼一起进入了她的身体,一切都与先前不一样了。

下山的路上,她试探着挽住了他的胳膊,他没有拒绝,她将自己的脸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晃悠着朝山下走。那天晚上,她不断地回想他喂她吃鱼的情景,和她主动地挽起他的胳膊,她的脸颊发烫,觉得自己变得大胆了,再不惧怕了。她翻看那诗集,一下子全明白了,虽然他写那些诗的时候还没有她,但那就是为她而写的。她顿悟了天下所有的爱情诗,先前那些她没有完全看懂的外国诗人们的、中国诗人们的,全懂了。

他开始在夜里给她打来电话,压低声音很轻地在她耳边说话。起先,说诗歌,谈论诗人和爱情,后来,他不说那些了,他说,“你,这个精灵。”慢慢的她不是精灵了,她成了“小可爱、小东西”,有一次,他竟然称她“小家伙”,后来索性说她是“勾人魂魄的小妖精。”

她又开始害怕,感觉到危险临近。她无时无刻地期盼他来电话,想起山中的秋千和河鱼,强烈地渴望见到他。后来,他们终于见面了,却不是在山谷中的茅屋小店。是在一个豪华的星级宾馆。

她走进电梯的时候就开始厌恶,直到她叩响了那个房间的门,她忽然后悔了,害怕起来,然而他已经打开了门。

他一直敞开着那扇房间的门,让她有了一些安全感。她喝着他倒来的茶,吃他削好的苹果,听着他说话,眼睛却一直望向房门。他说,“你在走神。”索性起身关死了那道门,他重新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她紧张起来,放下吃了一半的苹果。他忽然说:“你是安全的,你不必害怕。”

他将胳膊支撑在膝盖上,把伸开的双手蒙在脸上,他的手指深深地嵌进头发,他开始讲故事,讲他的生活,他的孩子,他的妻子,讲他所渴望的有爱情的生活。

当她听到他说自己每天面对的那个女人曾烧毁了他6本诗稿,逼迫他下海经商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了怜悯。她通过他的讲述,明白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个多么可怜的男人,他的妻子搜走他的工资,每天只在他的衣袋里留下5元钱坐公交车和早餐。她不允许他私自使用电热水器和空调,不允许他在衣服没洗,碗没洗的时候看诗或是写诗。

“那你为什么不离婚?”她小心翼翼地问。

“为了孩子。”他的手捂住了眼睛,“我不想让我的孩子看不到父亲。”

她忽然就哭起来了。他说,“我告诉你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找个人倾诉,你知道我的处境,外面看着潇洒自如,其实骨子里全是孤单。”

她哭得更凶了。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在她小时候就病逝了的忠厚男人。

她走过去,紧紧地把他的头抱在了胸前,抚摸着他的头发,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身上有着一股动人的力量。驱散了她的防范之心。

她陪着他静静地掉了一会儿泪,他告诉她自己订的是两小时的钟点房,为的只是和她说会儿话。她抢着要下去结账,他拦住了她,说,“我有,我在鞋垫里藏了点私房钱。”她的眼泪立即又出来了。

在他去前台结账的时候,她迅速地掏出了自己的钱包,把一卷钱塞进了搭在沙发扶手上的他的西装口袋里。

他为她拦了的士,自己步行着朝相反的方向走,她透过后视窗,看到灯光下他疲惫的身躯拖着一条细长的影子,风掀起了他的头发,他一边走一边将西装朝后甩开,搭在了背上。她一直看着他从路灯下走过,走进黑暗。她辛酸地想,我爱上了这个人,老天,我该怎么办?

她开始止不住地往他的办公室去电话,只是想听到他的声音,后来,电话打得也解不了想念了。她主动地订了房间,约他见面。

她看着他憔悴的脸,立即又要哭出来了。他紧紧地搂住她,探寻到了她的嘴唇。她颤抖着,一脚掉进了云雾里。她没敢告诉他,那是她的初吻。

事情就是这么发展着,时间往前飞跑,她依然年轻,他已要衰老。每一次见面,他都看到她更加鲜活美好,她却看到他变得疲倦、颓唐。有一次,他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哀戚地说:“如果真的有佛祖,我愿拿命请求他开恩,让时光倒回19年,哪怕你在刀山上,我也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和你在一起。”他说这话的那一年,他41岁,她22。她听完他说的话,含着眼泪笑了,她说:“19年之前,我才3岁。”

他抬起迷离的眼睛,把嘴巴凑到她的耳朵跟前,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小妖精,禽兽不如,连这小小的幻想你都不肯成全!”

然后他突然发狠,把她压倒在床上,她再次害怕起来,挣扎着,使劲撕扯他的衣领和袖子,他们气喘吁吁地折腾了一番,他苦笑着放开她,坐在地板上,用膝盖支撑着胳膊肘,双手痛苦地揪住了头发。他揪落几根,就摊开手掌,吹掉,又揪。她坐在床上看着他,感觉到了心疼。

“等几年,等我儿子上完高中,考上了大学,我离婚,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一双发红的眼

睛望着她,“嫌不嫌我老?”

她呆呆地看着他乱草样的头发,没有答话。

他起身,拿过外套,背对着她说:“我下去结房钱,先走一步,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她坐着没动,等他的手转开房门手柄的时候,她低声说:“这次,不是钟点房,是一整天,房钱已经交了。”

他回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那你为什么……”

她垂下眼帘,委屈地说:“你去洗个澡吧。”

他欢快地去了,洗澡间传来哗哗的水声,他还吹起了口哨,她再次感觉到强烈的厌恶,从心底翻上来。

她拿过他的外套,想找出一支笔,给他留个字条,叫他在这里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她再次决定临阵脱逃。

她的手触到了他正无声振动着的寻呼机,寻呼机正来了新信息,鬼使神差地打开,她看到了一条不堪入目的信息,一个女人发来的,说她正在床上等他。她以为那是恶作剧,她朝前翻看,看到了连续的一对一答,就在两小时之前的时间。他和一个女人裸的暧昧。那时,她正做好了订房间的打算,朝这里赶。

她颤抖着,牙齿格格响。他的口哨声还在欢快地回旋。她拽过了自己的包,冲出了那个让她窒息的房间。仓皇地奔下楼,她双腿发软,坐在宾馆右侧梧桐树的阴影里瑟瑟发抖。随后,她看见他跑出来,朝着四下里望了望,忽然掏出了寻呼机。一边走,一边不断地按着按键,似乎在为一个人回信息。

她回家后就病了。冷得不行,迷迷糊糊睡到早上,她身上的每一处都疼,骨头缝里都是疼。她硬撑着起床,去了就近的医院。

“章小蕙,22岁……”她伏在医生的办公桌上,咻咻吸气,对医生说着自己的症状,“疼得厉害。浑身……”

那个中年的女医生,白大褂里套着一件草绿的晴纶线织的毛衣,手里拿着圆珠笔,迟迟不给她开药。

“我要打针。我难受……”她哀求地望着医生。

一只温暖的手掌覆盖上了她的前额,那个医生拿出一支温度计,递给她。

查体温的间隙里,再没有病人进来,那女医生就那么一直怪异地从头到脚地看着她。

“有人照顾你么?”医生问。

“没有,爸爸不在了,妈妈改嫁了,我自己一人。”她的下巴抵着胳膊,闭上了眼睛。

“没有男朋友么?或是朋友……”医生的语气柔软了些,试探着问。

“没有,前些天有了一个。昨天才发现那是个坏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那女医生忽然提高了音量。

她抬起头望着她,摇了摇头。

“我是远至的妻子。”

“我……”她狼狈极了,避开她的眼光。

“前些天,他对我炫耀一卷钱,说是一个傻丫头塞在他衣袋里的,想必就是你吧。”

医生不等她答话,继续说下去,“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有太多下贱的女人围着他转,他不该对你这样太过单纯的孩子下手。”

查过了体温,那医生为章小蕙开了药,帮她去缴费,又扶她去注射室。章小蕙欲哭无泪地看着这慈祥和蔼的女人。

“我看他那穷凶极恶的样子就知道他还没得手,我原本想给你打个电话,提醒你一下的,但以前我碰到过一个狗咬吕洞宾的,我不想再管闲事了。”女医生望着章小蕙,“一脚踏进去,没有个千疮百孔,你会是出不来了。他那种男人,心已经腐朽,人也到了衰老的边缘,全靠着那些还有青春的年轻躯体,施舍一些激情。他那泛滥的诗情,全是像你这么傻,又对文学抱着憧憬的幼稚女孩的眼泪泡出来的……”

她们绕过走廊,她站住了,捏着章小蕙发抖的手,凄凉地说道:“他的那三部曲,何止你抵挡不住,当年我不也是一脚踏进去,半辈子还没爬出来吗?”女医生愤愤地说:“远至的三部曲可以出一本书了,第一招就是打着诗歌和文学的旗号口若悬河地卖弄,引起你的好感,再为你修改、提高、搭桥牵线,圆你的文学梦想,让你仰慕他,并作好准备随时报答他的知遇之恩。第二招是装可怜,装孤单,把自己的生活说得如坠深渊,他利用单纯女孩的同情心和对美好爱情的轻信,用高深的演技打动你,并时时灌输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真理,逼迫你主动交出自己。第三招便是金蝉脱壳,他腻了,想摆脱你,打算另寻新欢的时候,就会打出罪恶的免战牌,说宁可一辈子在痛苦中挣扎,也决不耽误了你一生的幸福,他会为了你的幸福去经受炼狱,而后他消失,不再接听你的电话,即使碰面,也好像不认识你……”

章小蕙听不下去了,紧咬着牙关,天旋地转。她虚弱地望着眼前的女人,觉得那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医生。那女医生朝着她真挚地笑一笑,“我看过你写的诗,比他写的好!”

那个男人,在章小蕙的心里死了。章小蕙继续写诗,却再也不去参加任何一个与诗歌有关的聚会。他也曾给她打过电话,她一言不发。有一次,他又打电话来,说:“我又看到你的作品成了铅字,由衷地为你高兴……会脸红的诗人,继续吧,我在为你加油。我在为你鼓掌!”

她呆呆地握着听筒,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她想起了山谷里的秋千,和他手上那道箭头样的疤痕。她咬咬嘴唇,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这是最后一次接听你的电话,再见!”

她抱住枕头大哭了一场,从此真的把他遗忘。她遇到了一个小她两岁的男孩,他们很单纯地交往,相爱,手拉手去逛书店,手拉手去晒太阳,她看到了爱情和幸福真正的模样。她嫁给了他,在新婚之夜,交出了自己保存完好的处女之身,并在他的怀抱里发出了幸福的喊叫。那一刻,她又流泪了,自己终于有了实实在在的亲人,被坚实的臂膀呵护着,那般亲近,那般单纯,不会在人群中显得不自然,不安全,再不必去惧怕什么了……

可是那个人还是离开了她,因为她忍不住了,觉得憋得难受,好像不说出来就是背叛。她把她和远至的故事讲给了他。他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用冷冷的,怀疑地眼光看她。他说,我一直以为你是最纯洁的,以为你不会说谎……你们上过床了吧,你肯定对我隐瞒了什么,处女膜是能通过手术修复的……后来,他很久也没有碰过她,他对她说了实话,觉得恶心,无法再和她亲近。

再后来,他搬出去了,过了半年,他们离婚。

这个故事是不是很蹩脚?我给你讲的时候也觉得这是我编的最老土最无趣的一个故事。如果就这么写出来,肯定换不来钱。

你哭什么?太夸张了吧你,竟然会为这么无聊的故事流泪?是不是我让你失望了?如此邋遢、不修边幅的女人,如此的没有品位,半点不解风情。你执意来拜访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必回答,我知道,在你踏进这个屋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谁,为谁而来了。我写的那些三流小说根本招不来你这样的仰慕者,它只能为我换回这烟,这茶叶,这一元钱一个的打火机。你的眼睛和远至的眼睛一模一样,但我不会去看他的。胃癌对不对?在协和医院对不对?临终前,他想起一个兰心惠质的女人,他想最后看她一眼……这个情节可以写在爱情故事里,加上几句简单的外语,再来点小资的、浪漫的环境描写,几句暧昧的,有哲理的对白,添几把眼泪,写上差不多八千字,按每千字50元的最低稿费,我可以得400元,够买8整条劣质香烟……

你走吧,再见。不必道歉,这没什么,我们都想在花园里作美梦,但一醒来总会发觉自己难堪地躺在垃圾堆上。

现在我可以去刷牙洗脸了,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好好整理一下房间,看我为了迎接那年轻人的到来都把自己弄成了啥样。我难道有必要把自己再次假扮成那个兰心惠质的章小惠,去协和医院赦免那个即将死去的诗人远至么?

我们都一样,想做梦,却不想躺在垃圾堆上。

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仁慈的神吧,他才能赦免我们。我现在已经不太相信蹩脚的爱情,不再想做一个母亲之类的事情了,我不会再幻想拉着一双小手,带领一个人来这世上,虽然他可以看见阳光,也可以吃糖。

但我还是时常想起一首简单的诗,我仿佛还在梦见爱情,梦见爱人和那个有可能被我带来尘世的孩子。那诗是这么说的:

你甚至可以看得更远

十年之后

或者十个轮回后的某一天

你走在一片草地上

精巧的纸筝从空中飞过孩子们

你看见孩子们在灵动的大地上奔跑

你幸福地哭了

他们的身后

是我们用过的时间

我又犹豫了。开始心烦,坐立不安,我到底该不该去协和医院?远至最后一眼望到的还会是那个兰心惠质的女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