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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您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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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好久没有提笔落字儿了,面对着一张白纸,虽然思绪万千,却因散漫迟迟不敢动笔。我在一间教室执笔,感受着从室外吹进来的阵阵大风,有种凉飕飕的感觉。一个激灵,告诉自己还算清醒。

清楚意识间,又是一年的清明节。关于清明,人们总是会忆起“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诗句,似乎这是颠扑不破的哀情。我的记忆中却少有在清明节看到落雨,倒是像今天的阴风天气频频出现,也似乎是在营造某种氛围。人们都在这天缅怀先人和逝去的亲朋,我却下意识想起一个至今不知是否在世的亲人——二舅

可是,二舅,您还活着吧?

孩提时代,对二舅是一种敬畏的心态,害怕占据的成分稍多。四川老婆跟人跑后,二舅一个人带着女儿在乡下,年轻气盛的他一下子置下很多田地,农活全凭一个人打理。村里人说是四川老婆嫌他长得黑,是乡下没文化的穷汉子,就出去找了其他男人,不再回家不再惦念年幼的女儿。我不知道事实是否如此,只是那时候二舅喂了猪种了菜地,豌豆苗在没有围墙的院里默默生长,记录着一个朴实庄稼人对土地的真诚。

记得小时候到二舅家做客,和小姐姐一起玩捉迷藏,在桌子底下发现了积有厚厚灰尘的相册,有张照片上有三个女人,我一眼便认出妈妈和小舅妈,还有一个不曾谋面。好奇地招呼过来小姐姐,小姐姐对着那个漂亮女人喊“妈妈”。也许这在二舅耳中听起来格外刺激,远远地便闻声赶来,一把夺过相册,“啪”的一声一巴掌落在小姐姐的脑门上,“这不是你妈,你没妈!”小姐姐应声哭泣。二舅把相册往地上狠狠一摔,又回过头来吼了一句:“哭什么哭,她早死了!”看着二舅严厉愤怒的眼神,我怕怕的,小姐姐已转为嚎啕大哭了,成了小泪人儿。从此便明白,在二舅朴实庄稼人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受伤的心,这颗心曾被一个有着漂亮脸蛋的四川女人伤过。我想孩提时代对于二舅的害怕大抵因为这个经历吧。

二舅一个单身汉能种地喂猪、拉扯孩子,时不时会下水捞鱼上山捕兔给女儿改善改善生活。尽管生活非常拮据,但父女俩的生活过得也算风平浪静。那时村里人都称二舅是个“老革命”。

我对这“老革命”的害怕一直持续到小学时代。那时小姐姐已经从那所小学毕业并且辍学在家帮忙干家务了。那所小学离二舅家很近,按理说我可以在每周五的下午放假的时候去找小姐姐玩,可是在外地打工的妈妈总是告诉小小的我不要轻易去小姐姐家。一是怕耽误二舅农活,二是怕二舅为招待我而破费。妈妈心疼哥哥,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去添麻烦,而乖巧的我总是谨记妈妈的教诲。所以当一个下雨的周五下午,可怜的小姐姐举着雨伞在校门口等了一个半天,仅仅是来接我去她家玩的时候,我也逃似的跑开了,死也不肯要小姐姐递过来的两个湿热的硬币,而是向相反方向跑去,后来听得背后硬币落地碰到石子发出的清脆的声音。猜小姐姐应该是伤心的,心里咯噔一下,但想想自己还是按照妈妈说的做也就没有回头了。我以为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令我惊讶的是过了两天,我在学校楼梯口碰到了二舅,他没认出我来,目光是游移的,仿佛在找某个东西。因为怕羞再加上对二舅怕怕的感觉,就没有叫他。也许他来是有事呢,我还是不要打扰了,不然又会让他破费了,妈妈得说我了。记得后来我径直回了教室,正好上课铃声响起,我便迅速忘了这件事。

多年后的今天回忆起这件事,很明显二舅去学校单纯只为找我。小姐姐没把我带回去,他只好亲自出马了。或许已经嘱咐好把家里收拾好,洗好菜等我了。只是我死死坚守妈妈的话,竟然到了回避的地步。那个雨天小姐姐是怎样怀揣着两枚硬币回家的?回家后父女俩之间有怎样的对话?“老革命”为何又舍下身段来学校只为觅得小小的一个我?这一切在今天都找不到答案,只能怀想当年的那场小雨了。

我常想如果当初漂亮媳妇儿没有跟人跑,如今的二舅会是什么样子?只是当我开始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一切都发生变化了。

初中的时候学校在一个小镇上。因为要照料小孙子的缘故,姥姥住进了镇上的出租屋。这时候妈妈说要我每周上下学都去看看姥姥,算是代替她尽尽孝心了。看望姥姥的时候常常能够发现二舅的身影。怕姥姥进城不习惯,怕舍不得吃穿,二舅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给姥姥带来新摘的瓜果。有时候带得多了,就顺势在菜市场找个角落,以便宜的价格卖出。得来的钱可以换几颗糖果拿回去给女儿打嘴儿。有一次发现二舅拎着竹篓在菜市场,我跑过去唤他,看到竹篓里还有两把青椒,心想应该是还没有卖完的。二舅见我盯着篓子,连忙说“今天一上午买菜的人都不多”,看到人来人往的菜市场,怎么会人不多呢,大概是因为二舅不用嘴巴吆喝,只管镇上的人自己对比发现新鲜了来买,所以卖得慢了。考虑到二舅应该还饿着肚子,就连忙去买了两个馍,正好两个硬币。然后顺势把刚买的橘子也悄悄放进篓里了。二舅目光躲闪着连声说“不要不要”,我单是说“买给小姐姐吃的”,便挤上车准备回家了。透过窗玻璃,二舅的表情很复杂。是因为在那么多人面前,一个大男子汉被一个小姑娘如此照顾的缘故吗?如今的我也只能是猜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在小镇度过了三年,我也转到县市读高中了。紧张的学习生活让我与外界几近隔绝。很少有机会回小镇看望姥姥,更难碰上二舅了。我以为他的日子依旧那般很有序很平淡地过下去了。可是在高一寒假来临的时候,姐告诉我二舅疯了。

二舅疯了?怎么可能?!

姐说二舅买了辆手扶车,很满足地在田地里忙活犁田的时候,由于操作生疏竟把右手的二指和三指绞得稀烂。姐说估计二舅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疯傻的,因为他自己没感觉到疼痛,还死活不去医院,最后被强扭着送进医院包扎。姥姥自然是心痛的,每天服侍完小孙子就又蹒跚着给二舅送汤递药的。我问姐后来怎样了,姐只是说受苦的估计是姥姥了。小姐姐出外打工了,把不清醒的儿子一个人放在乡下,姥姥如何放心得下,于是姥姥让小孙子借住在镇上亲戚家,收拾几件换洗的衣裳,扶着可能就此被毁了的儿子回到乡下,从此相依为命了。姐还说,二舅大概是想小姐姐了,梦里念着“娇儿,娇儿……”,有天夜里突然就从床上坐起来,衣服也没披,推开门就往外走。姥姥那时候肯定是不敢全然睡着的,急忙穿好衣服,拿起二舅的外套,踱着小步子追二舅,边追边喊,惊动了隔壁的阿叔,阿叔拿起电灯很快追上走走停停的二舅,拉着拽着弄回去了,大冬夜,全身冰凉。姥姥也因此风湿病犯了,腿脚更加不利索,想着这样的事儿再经历一两次,这把老骨头就受不住了。姥姥心里一直有疙瘩,就这事儿问了二舅很长一段时间,二舅也终于断续说完全原委,原来二舅在梦里听小姐姐说去我家玩了,这两天就自己回来。可是二舅看着天天下雪的天气,一个小女孩回家也不太安全,就准备去接回来。据姥姥回忆,走的正是去我家的方向……对于姐的这些描述,我听得一阵心寒。这还是我的二舅吗?还是那位朴实的“老革命”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永远也不愿意去相信——

二零零八年南方雪灾,正是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天气下,很多人没法回家过年,包括我的父母。那时候有个亲戚家的老爷子寿终正寝,我便要和姐姐代表父母参加悼念会。之前说好要带姥姥一起去的,于是我们便赶往二舅家了。对于即将见到的二舅,那时候我是怀着莫名的情感的,多希望姐姐说的疯二舅是不存在的。

可是当我踏进二舅家门的时候,我感到全身上下由外而内的冰凉。他还带着受伤的手,绷带还没有完全解下来。坐在小椅子上,左手拿着小汤匙,一口一口地吃饭,时不时姥姥会帮忙喂。我唤了声“二舅”,他大概还是识我的,支吾了一声,接着舀饭。姥姥说已经这样持续一个小时了,小碗饭还没有吃完。还说二舅想要跟我们一起去参加老爷子的悼念会,就往他裤袋里塞了几百块钱,嘱咐姐姐说要时不时注意他是不是想要上茅房了,解完手还要帮忙提裤子。对于两个小姑娘家家的,我们很难为情。可是姥姥也是想要二舅能够出去走走,他自从手坏了就一直没出家门了。

于是我就和姐姐左一个右一个搀扶着二舅,路上他并不说话。只是当我们说到小姐姐的时候,他似乎有说话的欲望,念叨着“我的娇儿怎么还不回来”……走到一个分叉路口的时候,该往左走了,可是二舅还记忆着那老爷子的老家是往右拐的,执意不肯左拐。僵持劝说无用后只能搬来姥姥了。于是我和姐商量着兵分两路。她回去找姥姥,我在分岔路口守着二舅。等待姥姥赶回的过程中,观察到二舅要上茅厕,可是需要我帮忙解开裤带,没办法我红着脸在路人注视下用冻得不听使唤的手动作半天,终于弄开了。听得有人谈论,“他媳妇儿跟人跑了。”“以前他可是老革命。”“没想到现在变成这般摸样。”等等这般闲言碎语对二舅来说丝毫没了作用,就像冷风一样,从耳边溜过了……没多久姥姥来了,好言好语,二舅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姥姥还一直问:“你听不听话?我是你的什么?”二舅回了句“妈”也再没了言语,后来姥姥问得多了,渐渐地二舅烦了,扬手一推,姥姥倒地上了。我们心疼着拉起姥姥,姥姥心疼地爬起来看看儿子的手有没有弄疼……最后二舅又像很乖的孩子一样跟着姥姥回家了。

大雪天,葬礼——二零零八年春节前的那一幕还没有在我脑海里完全褪去,春节之后同样的事情也来了。只是这次二舅的“娇儿”回来了,姥姥却永远地去了……

我是在姥姥丧事办完后的第三天知道的。那天我吃完饭后赶往教室,远远地望见了爸妈,惊异之余看到妈妈红红的眼睛,猛然想起前两日妈妈说姥姥“不好”,这下不用任何言语了,妈妈伏在我的肩头颤抖着身子,泪水湿透了衣背。后来爸爸告诉我,老人家想不开,是喝农药走的,第二次了,没抢救过来,爸爸说走了也好,她活着太苦了。二舅在姥姥下葬的那天还去大闹了,不要众人埋下那棺木,甚至还用手去刨那坟土……我没有言语,爸爸接着说后来很多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把他拉开,抬走,这闹剧才算收场。现在的二舅呢?爸爸说他们和小舅舅一起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才呆了两天,发现二舅情绪极度失控,还用头撞铁门。妈妈看不过去,这像牢房一样的东西束缚的不仅是身躯,更是他们这些兄弟姐妹的良心。于是准备带来广东,找家好的医院,放在身边照顾,说不定还会有恢复正常的可能性。可是众人都忽略了二舅的感受,没人知道他内心是怎么想的。当车开到湖南的时候,二舅借口内急,可是一下车就不见了踪影,众人决定在湖南呆一天寻找。可是偌大的湖南,二舅又像是在暗处躲猫猫一样,终究没有再现。

二舅似乎就这么淡出人们的视线了。这些亲人们有时候会关注着寻人启事,有时会很悲观地想全当他去天国陪姥姥了。只是当我们说起疯子这样的话题的时候,所有人都缄默了,大概都是不愿意这么来评说的吧……

此刻我一个人在教室感受外面的冷风,任思绪飘飞散落在纸笔间,化作对那个流浪的灵魂真诚的慰问。二舅,您这个老革命,您在哪儿?

我想,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二舅,您还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