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前,洋大夫登陆小河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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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大夫到奉天
2011年7月，沈阳，酷热。辽宁省肿瘤医院，大东区小河沿路44号，公交车私家车簇拥在一起，戴着遮阳帽口罩手套的中年妇女或蹲或站，搜寻着患者家属，然后目标明确地发出宣传单。进出此处的人大多面容憔悴，情绪悲伤。生命被宣判、被挽留，却终归要说再见。
1883年，奉天，同样位置，盛京诊所。这是东北第一家西医诊所，由英格兰传教士司督阁开办。人们争先恐后地来看外国医生啥模样，偶尔才有病入膏肓的人来试试看这最后一根稻草。即便允许了洋大夫施治，病人仍害怕某些药品会改变自己的心智。因为当时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洋鬼子的药水喝不得，喝下去心就要翻出来，千万不要上他的当。甚至有人在大街上恐吓司督阁的助手和仆人，边骂脏话边朝他们扔泥巴和石块。
司督阁出生在苏格兰，英文名字叫杜格尔德・克里斯蒂。他在爱丁堡医疗传教士学院学习期间，成绩优异。当司督阁决意来中国时，他的一位教授明确反对，“为什么去中国？留在国内，你将有很好的前途。”当他不顾当时奉天城的排外情绪，“一意孤行”准备在此施医布教时，一位在中国工作多年的老医生给了他这样忠告：“中国人根本不相信西医，他们不会吃你一片药的。”
彼时，司督阁对奉天的了解甚少，他只知道这里是东北的政治经济中心，是清朝的陪都，尽管没有“开埠”，且中医地位牢固，但他仍决定试一试。
1883年初，司督阁带着几个人乘牛车从营口出发了。本以为很快就到奉天，岂料铺天盖地的大雪阻碍了行程。车主央求司督阁按原路返回，司督阁坚持前行。双方僵持，最终一行人只好到客店躲避，等风雪停了再走。客店很简陋，雪花从破损的墙壁飞进来，期盼的热炕头竟然冰凉。奉天寒冷的气候让原本4天的路程变成了8天，这给了司督阁一个大大的下马威。
全家一铺炕
100多年前的奉天城不大，努尔哈赤统治时期修建的城墙所环绕的面积不超过一平方英里。夜幕降临时，装饰着粗糙铁制门钉的城门会按时关闭，限制人们夜间随意出入。商业街上挂着各种大而华丽的幌子，或是鲜艳的凤凰或是巨大的龙。人们对于生活的期望很简单，平和一点舒适一些。但脏乱差的居住环境和不良的生活习惯，让这些原本强壮和健康的居民饱受疾病困扰。
东北人住炕。这个砖砌的平台会因为每天烧火做饭而保持整日温暖。人们白天盘腿坐在炕上吃饭，晚上躺在上面睡觉，一天到晚离不开它，哪怕烟熏火燎，眼睛流泪，喉咙难受。东北有句话叫“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既是幸福生活的写照，也是拥挤的象征。一大家子人挤在一铺大炕上，痰吐在地上，鼻涕擤在墙上。碗架锅台房顶没人打扫，洗澡换内衣更是极度奢侈的行为，一件棉衣就足够过冬了，反正能吃饱睡好就心满意足。
家门外的环境更是爱咋咋地，垃圾屎尿都往敞开的地沟里倒，鸡鸭猪狗以此为食，臭气熏天。人们在死水塘里洗蔬菜和衣服，而那里的水由雨水积聚而成。
这种满是灰尘和细菌的环境很容易导致肺结核、沙眼，但人们没有疾病传染的概念，患了眼病还会不停地用脏布擦。结果，情况越来越糟。
肚子里长乌龟
面对糟糕的身体，人们总是有很多古怪和迷信的想法，认为患病是因为冒犯了神或者更离谱。在司督阁的印象中，曾有一位父亲带着肺病晚期的女儿来找他。当司督阁解释这种病的性质时，患者父亲却笃定女儿的肚子里长了一只乌龟。“我带女儿到您这里来，是因为听说您的手术高明，可以割除那正吞噬我女儿生命的邪恶东西。”可怜的老父亲摸到了这只手掌大小且两边晃动的乌龟，认为它生活在女儿的血液中，每天喝三遍血。司督阁清楚，那只所谓的乌龟，不过是女孩的动脉，因为女孩特别消瘦，动脉的跳动才很容易被触摸到。
为了取出乌龟而来找司督阁已经是思想的开明了，多数人更相信驱魔。对待邪魔，巫医们的手段异常残暴。让病人把写了神秘文字的纸烧成灰后和水喝下去算好的，狠的甚至让病人赤脚站在烧红的铁块上，或者干脆棍棒伺候。据司督阁回忆，一位17岁的姑娘患了癔病，但巫医为了探查邪魔，竟把一根烧红的拨火棍插入她的喉咙。没过多久，女孩就死了。
除了巫医，人们最信任的就是中医了。遇到小孩儿痉挛，中医会将银针插到孩子的指甲下面。遇到眼睛疾病，就分别在后背两肩之间扎针。很多病人找司督阁看病时，后背已经有大片皮肤脱落了，那是用未经消毒的银针过度治疗的结果。
另一种非常有害的治疗方法是敷用黑色的树脂膏药。所有与疼痛有关的疾病都使用这种药。比如出现一个小小的疱疹或脓肿，立马就敷上膏药，毒素没法自由排除，常常引发更严重的疾病，但中国人对这种膏药坚信不疑。
阳光下做手术
如此恶劣的医疗环境没有吓退司督阁，反而坚定了他要在这里建起西医诊所的信念。司督阁认为：当一个外国人决心避开冒犯中国人观念的时候，能够泰然自若，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但为了赢得准备生活其中那个社会所有成员的尊敬和友善，而去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是非常值得的。
司督阁所做的努力包括他亲手实施的阳光下的手术。患者是奉天一位颇有名气的商人。他右眼失明多年，后来连左眼也几乎看不见了。中药、巫医、巫师，但凡能想到的办法他都尝试了，却无法换回光明。百般纠结后，这位商人决定试试洋大夫。在这之前，瞎眼复明在奉天从未有先例。司督阁告诉自己必须把握这次机会。因为诊所内光线昏暗，司督阁把手术台拉到院子里。很多人闻讯赶来看热闹，政府官员也到场监督。当遮光的晶体从病人眼中取出后，司督阁伸出3根手指在病人眼前晃动。“3根……”病人的回答除了让司督阁松一口气，也惹得现场观众一片欢呼。人们奔走相告，洋大夫一炮打响。这个阳光下的手术就是现今治疗白内障的手术。即便和当下决定做开颅、开胸等手术相比，我们依然难以想象当时接受洋大夫的白内障手术需要多大的信任和勇气。
1885年，司督阁在诊所旁又租了几间房子，扩成小型医院规模。因为初期实行免费慈善医疗，贫困病人免费就医，甚至免费午餐，这家医院被称为盛京施医院。据记载，这一年司督阁收治了108个病人。
不久，军人开始成为司督阁医院的患者。一位中枪的士兵被送到司督阁那里时，腿已经肿胀化脓，因为受伤后他竟然一直坚持走路。司督阁为他换药消炎，并取出了子弹。一个月后，士兵伤愈出院。这颗被取出的子弹打动了满洲清军的最高指挥官左宝贵。之后，他不断把受伤的官兵送到司督阁那里医治。
在赢得商业人士和文武官员认可的同时，司督阁收获了奉天百姓对他的尊敬和感谢。经常有患者带着礼品回到医院，或是一只家禽，或是一篮子鸡蛋，或是从自家树上采摘的一包榛子。庚子国变的时候，有传言说司督阁并没离开奉天，而是躲在北陵的树林里。一个贩马的无赖骗子，竟然带着一篮子食物，偷偷溜进树林，找了整整一天。很明显，告发司督阁会得到好处，帮助他则会被处死，但这个名声并不好的中国人甘愿冒险去报答救治过他的洋大夫。
愤怒的体温
中国人的知恩图报触动了司督阁，而中国人超强的自我恢复能力则让司督阁震惊。经常有创伤和骨骼损伤的患者奇迹般康复，“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西方，不做切断手术肯定是致命的。”
而中国人在突发事件面前的镇静和受到刺激时的失控让司督阁对这个民族产生了敬畏和迷惑。曾有个铁匠修枪时不知枪膛里有子弹，结果枪响了，炸掉了一只手。他拿出手帕，放在树桩上，用另一只手把受伤的手腕包起来，走了三英里到施医院就诊。也曾有个病人，体温在几分钟内升了4度，唯一的原因是听到家里的一些消息后暴怒。甚至男人选择自杀，并非厌倦生命或难以忍受悲痛屈辱，而是基于难以控制的愤怒或以死来置对手于不义。
如果司督阁看到100多年后，从他的施医院开始，不断建立的大型医院中，人们排着队输液、注射抗生素，他或许要感叹中国人超强的学习和接受能力吧。而我们，无论是路过施医院痕迹了了的小河沿，还是听闻盛京医院成功施行了全国首例高危孕妇心脏二次换瓣手术、世界首例超长度气管切除肺组织瓣替代手术，都该记得，这里曾有一位洋大夫，他叫司督阁。
（本文部分资料源自《奉天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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