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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读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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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避寒胜地迈阿密闲散地晃悠了大半个夏天,等到冬季到来我却开始一路北上。途径的5座城市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风流,自是需要事先温习下;而城市间路途大抵又是一样的漫长无聊,也要想法子打发下时光。于是最后打点出的拉杆箱看起来小,拖起来竟是灌了铅般沉重――恐怕没有哪个旅行者如此不专业地带着一箱子书上路。除了应时应景的整套《联邦党人文集》之外,罗伯特・帕特南、乔姆斯基和波斯纳这几个煞风景之人也勉勉强强地各自坐稳了一个角落。只是不知路上的磕绊碰撞会不会引发一场激烈笔战。

帕特南的书似乎只有《使民主运转起来》(《Making Democracy Work》)出过中译本,更具争议的《独自打保龄》(《Bowling Alone》)却只因由书名引申开来形容一种现象而偶见中文报端,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20世纪70年代,意大利将中央权力下放地方引发大规模政治改革,帕特南抓住这个难得的历史机遇对地方性政治制度由零开始的建立过程进行了深入的观察与追踪;最初他的研究方向在于探寻制度与政治实践的关系,没曾想这研究一做就是20多年,横向覆盖意大利全境20多个地区,纵向追溯至1000多年前的中世纪,问题也如同侦探小说般层层深入欲罢不能。最终帕特南将社会学界的“社会资本”概念引入政治学,并创造性地强调了历史传统对现代社会制度绩效的牵制――即所谓“路径依赖”。千年前的意大利南北方一者走向君主王朝一者建立城市共和体制,千年之后的公民精神差异竟仍如此泾渭分明,仿佛时间并未对历史的烙印产生过些许影响。道路最初是如何分叉的,帕特南并没有给出答案;但他也并非历史决定论者,对现代社会中个人理性与集体理性的冲突问题,他同样给出了精彩的论述――虽说制度的改革可能极为缓慢,但囚徒困境的恶性循环仍有希望在公民社会中建立长期的信任与互惠关系之后得以打破。

然而《独自打保龄――美国社会资本的衰落》一书似乎将这小小的乐观也湮没了。在帕特南指出公民参与社会网络与制度绩效的重要性之后,他担忧地发现,在家庭、经济、社会、媒体、科技等多方面变化影响之下,美国人正越来越趋向于脱离社区生活和人际网络而陷入独来独往状态;连打保龄球这样一种曾经的交流手段也开始转变为自娱自乐的方式。他指出,社会资本与公民精神的衰退正在开启一种危险的局面:美国的政治活跃度在不断下降,投票率屡创新低,公民对于候选人的政策更是陷入越来越无知的境地。

站在费城独立宫前细想帕特南的隐忧,对他的理解也更进了一分。奥巴马胜选之夜的欢呼声尚不绝于耳,犹记得当时身边的美国女生激动到眼含热泪不能自已――对于这个国家的民主制度,其公民还是深感自豪的。然而对美国选举的诟病近年来不绝于耳,除了帕特南温和的学术性分析之外,更有一个重量级和爆炸性的攻击来自于“当代美国知识分子的良心”、“美国最伟大的异议分子”乔姆斯基。

乔老讲话有着语出惊人的本钱。《失败的国家――滥用权力与践踏民主》这书名已是有几分骇人听闻,但乔老在正文中得出的结论更为悲观和不留情面:美国所谓的民主与自由从来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在他的笔下,这个国家对外践踏国际法、滥用军事力量、打着推进第三世界国家民主的旗号大肆捞油水,对内则政商勾结玩弄人民意志、操纵媒体控制选举结果乃至通过教育对孩子实行思想灌输,实乃无恶不作罄竹难书令人发指。在华盛顿读这本书,再联想起他之前在《海盗与君王》与《必要的幻象》中始终如一的对美国的怒骂,可真让我不寒而栗,对脚下这土地油然而生几分恐惧与反感。

不过再耀眼的光环也有人不买账。走到纽约时,我已读到《公共知识分子――衰落之研究》中波斯纳针对乔姆斯基的行文逻辑与学术素养进行的尖锐质疑。在波斯纳看来,“公共领域的学术合法性是一件脆弱的东西”,而乔姆斯基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只要符合其希望证明的论点,乔姆斯基对原始材料的运用丝毫不加批判;而面对不利于其论证的资料和证据,他又可以长期视而不见;他看似深具洞察力的类比,其实只是不同命题间的平行跳转,有时其论证过程与结论根本毫无关系。他将自己信奉的信条视为不言自明的真理,波斯纳将此称为“学术公共分子把政治伦理与个人道德混淆一起的普遍性错误。”

当然波斯纳针对的并非乔姆斯基一人。他对美国“公共知识分子的一般性”――即学术人员对普通读者的写作――进行了深入研究,并得出了悲观的结论:乔姆斯基现象是普适的――美国公共知识分子的作品正在变得越来越缺乏特色、兴趣索然乃至无关紧要。他认为,造成这种衰颓局面的主要原因是现代大学的兴起以及相伴而生的知识日益专门化之趋势。对知识深度的追求导致了对知识广度的牺牲,因此大部分公共知识分子对其自身学科之外的领域并无太多了解;然而在这个信息超载的时代,偶然踏入聚光灯下的学者却可能迅速成为媒体竞相追捧的时事评论家,于是“令人曲解的预测和肤浅的政策建议”铺天盖地袭来,原本谦虚谨慎的学者也可能摇身一变成为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所宣称“舞文弄墨的空谈家”(le Fast Talker)。

此时我已在拜访哈佛校园,巨大的讽刺让我面对积雪覆盖下的哈老塑像时犹豫许久不知该不该去触碰他的脚。乔姆斯基眼中的美国为非作歹恶贯满盈,波斯纳立马指出乔老用了放大镜还加了滤光片;帕特南担忧美国人政治冷感,而波斯纳觉得问题恰恰在于学者们太热衷政治这个他们本无发言权的领域;乔姆斯基强调在政府的力量面前公民似无可逃之处,帕特南则将希望寄托于公民精神在新时代的复苏与转型。三人的观点虽时不时擦出些火花,却又似乎同样浸淫在悲观的调子里;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我倒觉得有几分哭笑不得;而想到即将拖着箱子离开这“失败”的国度,也多少有些不舍。

好在这重量尚可由手中慢慢转移到肚里。一路走来一路读,一路想来一路丢,等到返回迈阿密的时候,箱子已是空空如也。若在平时,也是有藏书癖之人;但既然回国时带不了这些重物,倒不如留在沿途的旅馆与校园里等待有缘人吧。

(摘编自《读品》电子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