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匠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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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是我第一次装修房子时的泥水匠。小王头发花白、络腮胡子、身胚茁壮、看上去年近半百，应该叫老王才比较合适，但别人介绍给我的时候，称他为小王，我也就跟着叫了。

我当时的房子是单位分配的，是坐落在上海南站附近康宁坊的一所四十余平方米的一房一厅。当时还是90年代初，装潢市场还不太成熟，经营规范的装潢公司很少，装修一条龙的包工队也不多，所以，装修房子还是一件比较头疼的事情。

小王来的时候，房子的水电与木匠活已经结束。当时的水电工是我自己在正在附近小区盖房子的工程队里叫的。跟我洽谈的是一个包工队的队长，长得很帅气，结果给我派来的是一个刚刚高中毕业、人好像还没有完全发育好的小伙子。这小伙子人倒老实，但技术不行，也不爱干活，经常睡眼惺忪的。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小小的水电工程前前后后做了一个多月，而且新排的自来水管还有些滴水。

水电活完成后，木匠活就开始了。木匠的班底兵强马壮，共有四个人。领头的是一个年龄五十开外的中年人。此人鹰钩鼻子、眼眶深陷、脸颊尖削、个子瘦小、脸色黧黑。木匠是我一个朋友介绍的，因此，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比较客气，然而做着做着，这个鹰钩鼻子就开始放起刁来了。他几乎每隔几天就会领着徒弟停下活，举出各种理由要求加钱。一开始我还好商量，后来感觉他有些得寸进尺，欲壑难填，因此，活没有干完就让他走了。本来说好是他帮我找泥水匠的，这样一来，我又只能自己找了。

正在头疼的时候，有熟人又给我介绍了小王。初见小王的时候，他大约刚从另一家装修完工后过来，胡子拉杂、黑白相间的头发乱糟糟、一条颜色暧昧的长袖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上面还有水泥的瘢痕，说话嗓音厚重。说真的，一看到他，我心里就有点发怵，心想这家伙可能更不好对付。但既来之则安之，况且也暂时别无选择，我只好接受他了。

我与他接上头、初步说了装修要求后，就走了。第二天傍晚，我下班回家顺道来看看有无事情需要关照。我一到，小王就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小王对我说，昨天一个人做了半天生活，真厌气啊，你是不是给我带个收音机来啊？我想，这人倒有意思，干活还怕寂寞。反正此事也不难，第二天下班的时候，我就给小王送去了一只半导体。这次我是与一位在衡山宾馆工作的朋友一起去的。当时天色已暮，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和朋友就商量着去哪个饭店吃饭。结果，我们的谈话被小王听到了，于是他就停下了手中的活，腻在我们身边不走。起初我不解其意，后来还是我那位在衡山宾馆工作的朋友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悄悄地问我是否带他一起去吃饭。说实话，我当时对小王有点厌恶。活还没怎么做呢，就又要娱乐工具、又要蹭饭，但不管怎样，活还是要他干的，他一副恳切、天真的样子又不忍心让人拒绝，我们就带他去了。那天晚上小王吃得很高兴。一瓶啤酒下肚，他满脸桃花、声若洪钟、豪情万丈，开心之情溢于言表。后来，他还养成了习惯，知道只要我带了人去，吃饭总会带上他，而且有酒喝，所以，到了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他活也不干，就腻在我们身边了。

又过了几天，我去看装修的进展情况。一推开房门，只听见里面歌声嘹亮，我再到正在装修的卫生间一看，只见小王一只手托着瓷砖，一只手拿着瓦刀在瓷砖上添加水泥，水泥加好后，就动作娴熟、又一丝不苟地往墙上贴。他一边干活，一边引吭高歌。平心而论，尽管不太成调，音色还真不错。瓷砖贴好后，他还趋前退后、反复打量，就如同一个艺术家审视自己正在创作的作品一样。我刚想叫他，一看到这情景，就将这声招呼压到了嗓子眼里。我在边上静静地看着，心里蓦然被打动了。我想，罗丹创作《青铜时代》、毕加索创作《格尔尼卡》，也就是这种状态吧！

我装修好房子以后，有几位邻居来参观。他们看到小王贴的瓷砖都交口称赞，说小王贴的瓷砖真是又平整，又密缝，布局也很合理漂亮。四年后，因家里添丁加口，单位又给我分了两房一厅，我搬离了康宁坊。当下家来看我房子的时候，因为按惯例是要折算装修费用的，所以眼光十分挑剔。但当他到卫生间与阳台上看小王贴的瓷砖的时候，打量再三，也都觉得无懈可击。

时隔多年，我仍然常常想起小王。小王是一个外来民工、是一个连一个普通市民也未必看得起的泥水匠，但他热爱自己这份或许别人看来有些卑贱、仅仅是赖以谋生的手艺，并认真专注地做好，因此，他是一个可爱的人、一个有尊严的人。这世界，并不只是大人物的丰功伟业才值得人们铭记，小人物对平凡工作的专注与投入或许更值得人们的尊重。因此，至今为止，一想起小王，我的敬意仍会油然而生。

我相信，在康宁坊消逝之前，小王所贴的瓷砖会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