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译文:猎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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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店出版社新近推出了《猎人日记》([俄] 屠格涅夫著，黄裳译），俄罗斯的风光美景、世情民风洋溢在此书的字里行间，译者黄裳学识渊博，译述风物景色如诗如画，迻译人物话语如响如唱。特摘发书最后的代跋，让读者感受一下黄裳老友姜德明先生所说“译笔流畅，不乏诗的意境”，并以此纪念刚刚离开我们的黄裳先生。

森林与原野（代跋）

……什么在慢慢地拖着他，

回到乡下，回到花园里阴暗的地方，那里的菩提树好大，林荫好密，铃兰甜蜜得像少女，

水边铺遍了圆圆的杨柳

沿着堤岸长成一行一行，还有那橡树。

坚强地生长在腴美的土地上，在大麻和荨麻的香味里……

那边，那边，展开了宽广的草原，黑土丰腴得像天鹅绒，

好裸麦，一眼望不到边，

静静地漾出了柔和的麦浪

透过又圆又白透明的云层，

洒下了大片金黄色的光芒；

那里真是个好地方……

（从待焚的诗篇中录出）

读者很可能老早就对我的速写感到了厌倦；我赶紧再向他保证，我答应除了已经印行的篇章以外不再写下去了；可是我还禁不住想在分手的时候对猎人生活再说几句。

带着一条猎狗，背上一管猎枪出去打猎，这本来就是可喜的事，für sich（它本身），像人们在古昔的日子里经常说的；不过让我们假定，你并不生来就是一个猎人，可是对大自然也照样喜爱；这样你就不能不羡慕我们猎人……听着。

你明白吗，譬如说，在春天破晓以前出发的快乐？你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在深灰色的天空中，到处闪烁着星儿；一阵阵潮润的微风不时迎面吹来；还听得出神秘、含混的夜的细语；隐蔽在暗影里的树木轻轻地作响。这时候，他们把车篷拉起来，把一只装着茶炊的木箱放在你的脚边。拖马不停地转动着，喷着气，文静地搔着地面；一对刚刚睡醒的白鹅，静静地迟缓地摇摇晃晃跨过了路面。在篱落的一边，在花园里，看守人安静地打着鼾；在冻凝的空气当中一切声音好像都静止了——停滞在那里，不动了。你在座位上坐好；马立刻起步了；车子大声地开始转动……你坐在车上前进——走过了教堂，下了山坡向右转，跨过堤岸……池塘上面刚开始布起迷雾来。你颇感到了春寒；你拉起了皮大衣的领子；你打起瞌睡来。马蹄踏过路上的水坑时，溅起响亮的水声；车夫开始打起唿哨来。可是这时候你已经走出去四俄里路了……天边闪出了红光；可以听到穴乌的声音，它们在桦树林里笨重地飞扑着；麻雀在干草堆上叽叽喳喳地叫着。空气更清澈了，路面看得更清楚，天上亮起来，云彩显得更白，田野看来更绿了。小屋里闪着燃烧柴火的红光；门后面传出了带着睡意的人声。这时候朝霞开始露面了；天空中早已横布了金色的光带；在峡谷上面朝雾卷成一块块的云团；云雀唱出了优美的歌；清晨的微风开始吹拂；深红色的朝日慢慢地浮了起来。一片光耀；你的心像鸟似的激动了。一切都是新鲜、花哨、愉快的！向周围一眼望出去可以望得很远。向那边看，在矮树丛后面，是一个村庄；那面，远一些，是另外一个村，有一座白色的教堂的，山边上还长着一片桦树；再过去就是你要去的一片沼泽……快些，马，快些！大步地向前！……只剩下了三俄里路——再用不着多走了。太阳很快地上升；天空更晴朗了……一定是个出色的好天气。一群牲口从村里向我们迎面走来。你上了山坡……怎样的风景啊！蜿蜒了十俄里的河流透过朝雾露着淡淡的蓝色；它后面是水绿色的牧场；牧场过去是斜斜的山坡，远处的沼泽上涉水鸟在高声叫着飞来飞去；穿过逐渐弥漫在空气中的润湿的光亮，远处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可不像夏天那样。你是多么自由地呼吸，手足舒展得多快，投入春天清新气息的怀抱里，全身显得多么健壮！……

一个夏天的早晨——七月的早晨。除了猎人还有谁能领略到在破晓的时候到丛林里散步是多么使人心旷神怡呢？在白露沾湿的草地上，你的脚印踩出了一行绿线。你分开那些湿透了的矮树丛；一股夜里蕴蓄着的温暖的香气向你飘来；空气中饱和着苦艾的新鲜苦味和荞麦、金花菜的甘香；远处橡树林像墙似的直立在那里，在太阳光下面闪闪发光，空气依然是清新的，可是已经可以感到热浪的进逼。过量甜蜜的香气使你头晕目眩。小树林伸展到无限的边际……只是远处有些地方熟透了的裸麦闪闪发黄；红色的荞麦排成了窄窄的行列。这时传来了车轮辚辚的响声；一个农民缓慢地从矮树丛中走过，在白日的炎热到来之前先把他的马安置在树荫凉里……你向他问了好，就走了开去；你听见从身后传来了音乐似的飕飕的镰刀响声。太阳升得更高了。草地很快就干了。这时候已经相当闷热。过了一小时又是一小时……远处的天空发暗了；逼人的炎热烘蒸着静止的空气……“哪里可以弄点水喝，哥们？”你问那个割草的人。“那边，峡谷里有一口井。”穿过了纠缠着野草的浓密的榛树丛，你走到了谷底。就在峭壁下面隐藏着一股小小的泉水；在它上面是一棵橡树，它那贪婪地伸展开来的枝条正像张开的手指；大粒的银色水泡从盖着细腻得像天鹅绒似的苔藓的泉底震颤着向上浮起。你躺在地上，你喝那泉水，可是你懒懒地动都不想动。你现在是在荫凉里，你吸进来的是潮湿的香气，你多么舒服，你面前的灌木丛却在发着光耀，并且在灼热的太阳光下发黄了。可是那是什么？从那边突然卷起了一阵好风；你身边的空气被搅动了；那不是雷声吗？是不是炎热又变得厉害起来了呢？是不是一阵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时候那边打了一个轻轻的闪……啊，这真是一场暴风雨！太阳还是那么炽热；你照样可以去打猎。可是雨云密起来了；它那前沿，拉开来像一条长长的袖子，弯成了一道弧。草，灌木，这里的一切都变暗了……赶快！在那边，你想你是看见了一间干草堆房……赶快！……你跑到那里，走进去……多大的雨！好亮的电闪！水从篷顶上的小洞里滴下来，滴在发着香味的干草上……可是现在太阳又照得亮亮的了。暴风雨过去了；你走了出来。我的天，一切都闪烁着那么欢快的光芒！那新鲜、清澄的空气，那覆盆子、香蕈的香味！接着黄昏来了。血红的晚霞遮满了半个天空。太阳落下去了；身旁的空气像水晶似的出奇的澄澈；远远的地方浮着一片柔软、温暖的薄雾；一片红光跟露水一起洒下来，落在刚才还沉浸在澄澈的金色的海里的田垄上；树干、灌木丛和高高的干草堆都投下了长长的阴影……太阳落了下去；在火红的落日余晖中有一颗星儿在闪烁、颤抖着……现在它暗淡下去了；天空更蓝了；一个个影子都消逝了：空气包围在暗影中间。是回到村里、回到过夜的小草房去的时候了。背起枪来，不顾疲劳，你得赶紧行动……就在这时候，夜色已经降临；你现在已经看不清楚二十步以外的东西；在黑暗中间的狗显出一片暗淡的白色。在那边，在黑暗的树丛上面，天边在朦胧地发亮……是什么？——一团火吗？……不，是月亮在上升。同时在下面远远的地方，靠右面，村里的灯火早已在闪烁着了……到底到了你的草房。从小窗里你可以看到有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条白桌布，点着一根蜡烛，晚饭……

又有一回你吩咐把赛马马车作好出发的准备，到森林里去打山鹬。在两旁夹着高高的裸麦的小径里通过是很愉快的事。麦穗轻轻地碰着你的脸，矢车菊缠在你的腿上；鹌鹑在周围叫着；马踏着懒散的步子前进。这里到了森林，一片阴暗和沉寂。神气的白杨在你头上高处沙沙地响；垂得长长的桦树枝很少摇动；一棵大橡树像武士似的站在一棵美丽的菩提树旁边。你在洒上了一条条阴影的绿色道路上行进；黄颜色的大苍蝇在布满了日光的空气中静静地停着，又突然飞掉了；一群一群的蚊蚋，在阴影里发亮，在日光中发黑；鸟儿安静地唱着；啭鸟细细的金嗓子唱出了天真、欢乐的琐语，和铃兰的香气有着优美的和谐。更远些，更远些，在森林更深的地方……森林长得更密了……灵魂深处有一种说不出的寂静；四外也都是那么寂静，充满了睡意，可是现在有一阵风吹起来了，树梢像落潮似的沙沙地响。这里那里，在去年的褐色的落叶堆中，长出了长长的野草；香蕈张开它们宽边的帽檐独立地站着。突然，一头野兔蹦了出来；猎狗不停地叫着在后面赶……

也还是这个森林，到了晚秋，沙鹬出现的时候，那光景是多么好啊！它们并不只是躲在森林深处；你一定得顺着森林周围才能找得到它们。没有风，也没有太阳；没有光亮，也没有阴影；没有动作，没有声音；秋天的香味，就跟酒香似的散布在柔和的空气当中；远远的地方金黄的田垄上罩着一片轻雾。穿过光秃秃褐色的树枝望上去，寂静的天空是一片平稳的白色；有几处菩提树上还带着金黄色的残叶。潮润的土地在你的脚底下好像有着弹性；干枯的高高的野草一些都不动；被露水浸得发白的草地上，长长的草茎闪闪发光。你平静地呼吸着；可是在灵魂中间却有一种奇异的震颤。你跟在狗后面沿着森林的边缘走去，同时，可爱的影子，活着的和已经死去了的人的可爱的脸都浮现在你的眼前；沉睡了很久的印象出乎意料地苏醒了；幻想跟一只鸟似的飞起来冲到了高高的地方；在你的眼睛前面一切都那么清楚地活动着显现出来。心一会儿跳动着，热情地向前冲去；一会儿它又深深地沉浸在回忆里。你的一生，轻快地在你面前展开：一个人在这种当口就具有了他全部的过去，他的情感和力量——他的全部灵魂；周围的一切都不能阻碍他——没有太阳，没有风，没有声响……

还有，在一个澄明而颇为寒冷的秋日里，早晨下了霜，桦树像神话里的什么树似的都带上了金黄的颜色，如绘地出现在淡蓝色的天空里；太阳，在天上挂得低低的，并不温暖，可是照耀得比夏日还光亮；小丛的白杨整个地发着闪光，好像它们在了叶子以后觉得非常高兴舒服似的；在凹地底下白霜仍旧泛着白色；一阵新来的风轻轻地卷起了揉皱的落叶向凹地前沿吹去；在小河里面，蓝色的波纹愉快地回荡着，有节奏地托起悠然浮在水面上的鹅鸭；远处磨坊里发出轧轧的声音，一半遮在杨柳后面；磨坊上面鸽群在飞，迅速地兜着圈子，在清明的空气里显出变幻不定的颜色……

沉闷的夏天，也还是挺可爱的，虽然猎人们并不喜欢这种日子。在这种天气里，鸟就在你脚跟下面飞起来，立刻就消失在罩在空中朦胧的白雾里，你是无法进行射击的。可是所有的地方都是多么安静，多么难以形容地安静啊！一切都苏醒了，一切都沉默着。你从一棵树前面走过，树上没有一张叶子抖动，它在静默地休息着。透过一片均匀地散布在空气当中的轻雾，在你面前展开了一条长长的黑影。你以为是近在手边的树丛；你走过去——树丛变成了一片长在界沟里的高高的艾草。在你头上，身边，到处都是雾……可是这时吹起了一阵轻风；朦胧地露出了一线浅蓝的天；突然一道金黄色的日光穿破了渐渐在散开的轻烟似的薄雾，洒下了一条长长的光带，照在田地、树丛上面——接着一切就又都暗下来了。这样的搏斗继续了好久，可是后来光明终于胜利了，天气变成多么说不出的光耀和瑰丽，最后的一抹暖雾也舒展开来，并且从地面上揭去，吹走了，消失在深深的、洒满柔和的日光的高地里……

你又出发到远郊、到草原上去。你在交错着的路上走了将近十俄里，现在终于走上了大路。经过了接连不断的货车，经过了几座路旁酒店，棚屋下面还放着滚开的茶炊，大门开着，还有一口井，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穿过了无边无际的田野，从绿色的麻田旁边经过，你坐着车走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喜鹊在柳树丛里飞来飞去；农妇手里拿着长长的耙在田里走着；一个穿了破旧粗布外套的人，肩上扛着一个柳条筐，拖着疲倦的脚步向前蹭着；迎面来了一辆六匹高大的气喘吁吁的马拖着的乡下大马车。一个窗口伸出一只靠垫的尖角，一个穿皮斗篷的仆人，手里抓着一根绳子，高高地坐在车后的一只袋子上面，满面泥浆一直溅到眉毛上面。现在到了小县城，一些歪歪斜斜的小木房子，不断的篱垣，空落落的石造的商店，趴在一条深深的溪谷上面的旧式桥梁……前进，前进！……到底来到了草原。你站在小山顶上向下望去，多了不起的风景！圆圆的小山，一直到山顶都耘过了，好像一片片宽阔的波纹；长满了灌木丛的峡谷，像带子似的缠在山腰上；小小的树丛像椭圆的岛屿似的散布开来；村落之间是一条条狭狭的小路；教堂点缀出一块块白的颜色；柳树丛中间闪烁着一条小河，有四个地方筑着闸堤；远处，在田野里，有一排房子，是地主的邸宅，附着旁屋，果园，打谷场，都聚集在一个小湖旁边。可是再往前走，土冈越来越小了；简直难得看到一株树。现在终于到了——没有边际、渺无人迹的草原！

在冬天踏过高高的雪堆追赶野兔；呼吸着刺骨的冷气，柔软的白雪炫眼的光芒，使你不由得半闭起眼睛来；欣赏那红色森林上面的翡翠蓝天！还有那一切都闪闪发光开始萌动的第一个春天的日子，穿过化雪时出现的溪流，已经可以闻到温暖起来的土地的香味了；在融雪以后的大地上，斜斜的日光下面，云雀在自如地歌唱着，还有那从峡谷流向峡谷的奔流，愉快地流着、吼着……

不过现在已经是应该结束的时候了。我顺便也谈到了春天：春天是容易别离的季节；在春天，就是快乐的人也可能被拖开到遥远的地方去……再会了，读者！祝你永远幸福。

（摘自9月14日《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