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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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5月8日

药片，威士忌，大麻。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死神将我带走。在不安的等待中，我又撕心裂肺地想起维多利亚。原本，今天是我的20岁生日，几小时前，我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向维多利亚表白，我爱她，从9岁就开始爱她了。

“可是，热雷米，9岁哪里懂什么是爱?”她微笑着反问，然后挽起一个男子的手说，“这是雨果，我的恋人。”

我的生命在那一刹被彻底逆转了，维多利亚让我绝望的声音依然在耳边回荡：“对不起，我爱的是他，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你。”

我痛苦地闭上双眼，上帝啊，瞧瞧你给我安排的命运，到了那边我再和你算账，快带我走吧，我再也不愿在这痛苦的人间停留一分钟。

2002年5月8日

柔和的微光照在我的眼睑上，我感觉浑身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我缓缓睁开眼睛，隐约看到一个身影，栗色的头发，甜美的微笑，竟是我亲爱的维多利亚。我这是在天堂吗?

“亲爱的，生日快乐。”她小巧的下巴抵着我的胸，这是我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情景，她喃喃地说：“我知道这时候说往事有点傻，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年前，你为了我，差点……”

一年前?我吃了一惊，猛地坐起，然后清晰地看到墙上的电子日历：2002年5月8日。

我不但没死，而且距我自杀已经过了一年?可为什么我对过去的一年没有半点印象?莫非我丢失了一年的记忆?我头痛欲裂，困惑而混沌。

“怎么了?你脸色好像不对劲儿。”维多利亚关切地问。

“我想我大概得了失忆症。”这是我醒来后第一次开口说话，我的喉咙里像卡着什么东西一样难受。

“好啦，别胡说八道了。可能因为昨天生日聚会喝多了。”维多利亚安慰我。

喝多了?我以前从不喝酒啊，我晃晃痛得要爆炸的脑袋，依然什么都无从想起。

见我依然困惑不解，维多利亚才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了，昨晚你的头撞到了床角。你都忘了什么了?我们第一次也不记得了?”

一丝甜蜜涌上心头，我们已经如此亲密了吗?

在维多利亚的帮助下，我终于把这一年发生的大事串连起来了。

我得救后，维多利亚认为她应当为我的自杀负责，所以每天都去医院照顾我，不久后，我再次向她告白，她接受了。我还换了一份新的工作，让我纳闷的是，不是从事我的本行广告设计，而是成为了商务代表。得知我是公司最棒的商务代表，而且马上要升职时，我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我从不认为我有经商的天赋。

我十分不安，为什么过去一年里，那个“我”如此陌生?

“好好休息吧，也许明天就没事了。”维多利亚亲亲我的额头，又补充道，“我得去看看我们的孩子了。”

天啊，我已经做了父亲?我冲进客厅，看到摇篮里躺着的小可人儿。

“托马斯，爸爸来看你了。”看着维多利亚一脸幸福的笑容，我的心底也充满了柔情。

尽管我的脑海中依然有巨大的空白区，但想到维多利亚成为了我的爱人，还为我生下孩子，我便觉得能活下来真幸福。

2010年5月8日

“爸爸，醒醒，我要喝奶。”

我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小毛头。托马斯都长这么高了?虽然头痛欲裂，我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我不是托马斯，我是西蒙。”

我大窘，我又失忆了?电子日历上显示的日期是2010年5月8日，距离上次失忆，又过了8年!我惊得几乎瘫倒在地。镇定，我警告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此刻我必须扮演一个好父亲的角色，我果断地拿起奶瓶，向厨房走去。

客厅里，托马斯正在看动画片，我试探着喊他的名字，他头也没回一下，好像在和我赌气。

“妈妈呢?”

“好像你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似的。”他充满讥讽地反问。

我努力拼凑信息：维多利亚没在家，我有两个孩子了，我们搬家了，我29岁。我辛酸地摇摇头，这是上天对我的惩戒吗?有谁会对自己的人生仅知道这么一点?

我迫切地需要弄清这8年的大事件，我在电话本里找到岳母家的电话：“亲爱的，你在哪儿?我好像又失忆了，我想……”

“热雷米，别把我当傻瓜，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尊重，就别说失忆这种鬼话。”维多利亚显然还在生我的气，“你每次做错事，都拿失忆当借口，上次，不去参加我妈妈的生日聚会，上上次，不想面对婚外情，而这次，你干脆……算了，你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有，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我彻底怔在那里，这个爱摆布别人、对配偶不忠、丝毫不尊重别人的人真是我吗?一想到我可以为之赴汤蹈火的维多利亚正在生我的气，我就有一种揪心的痛楚。我捶捶脑袋，试图理出一点头绪。

这时，厨房里传来“咣当”的声音，我迅速冲过去，西蒙的胳膊受伤了。

我抱着西蒙往楼下跑，他虚弱地问：“爸爸，我会死吗?”

“不会的。西蒙最勇敢了，再坚持一下好吗?”我亲亲他的额头。

医院的长廊里，托马斯双手抱膝，对我冷漠而疏离，我也伤过他的心吗?我轻拍他的背，告诉他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在。终于，他不再抗拒我，握住了我的手。我揉揉他的卷发，有点心疼又有点心酸。

西蒙醒了，我握着他的手：“西蒙真是个男子汉，爸爸为你自豪。”

他羞涩地笑笑，然后伤感地问：“你能让妈妈回来吗?”

我点点头，告诉他我非常爱妈妈，一定求得她的原谅。

“我爱你，爸爸。”西蒙微笑着说。这是今天第一个表示“爱”我的人。

把孩子们安顿好后，我拿出笔给维多利亚写信，告诉她我很抱歉自己成了那么可怕的人，我恳求她原谅我，告诉她我真的很爱她。

夜已经很深了，困意一阵阵袭来，我却不肯睡去，我害怕一旦睡去，我会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可怕的，连我自己都陌生的，总是伤害我妻子和孩子们的人。

2012年5月8日

被敲门声吵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狭小的公寓里，门口站了一个奇装异服的青年，我傻傻地瞪着他，他是托马斯还是西蒙9他有点焦急地说：“伙计，我被警察盯上了，我的货能在你这放几天吗?”

谢天谢地，他不是我的孩子。我犹豫地看着他，冷冷地问：“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每次毒瘾发作，不是我帮你?”

我竟然吸毒?我正在愣神的时候，他已自做主张地把那袋塞给我，转身离开了。

我在房子里胡乱翻找，想知道这是哪一年，我又身在何处。

然后我看到了床头的离婚协议书，落款是2012年4月1日。我惊了一个趔趄，维多利亚要和我离婚?我都做了什么蠢事啊。

我这是在哪儿，维多利亚和孩子们又在哪儿?最后我决定打给岳母家试一试，他们告诉我她不愿意接我电话。汹涌而来的绝望包围了我，我比被全世界遗弃了都难过。

我请他们转告她，我又失忆了，无论如何要见她一面。我报了一个咖啡馆的名字：“别不理我，我等你。”

我焦灼地等了三个小时后，只等来了维多利亚的一封信。

“如果今天你是一个清醒的热雷米，那么我请求你，不要再靠近我们，把我从你的记忆中彻底抹掉。如果你真的还爱孩子们，请让他们健康成长吧，我必须保护他们。为了帮你走出噩梦，我什么都试过了，我

不想再试了，我精疲力竭了。”

我的心像被无数只蚂蚁吞噬，维多利亚该有多绝望、多伤心才会写出这种信?可是，想到就这样永远走出他们的生命，我就觉得此生再也无意义。

明知他们不会欢迎我，我还是驱车去了岳母家。他们正好散步回来，我迅速地躲到一旁，孩子们长高了，尤其是托马斯，竟比妈妈还要高一点儿。

“妈妈，你还在为没有去见他内疚吗?你忘了他是怎么伤害你的吗?”托马斯握着维多利亚的手。

“我始终认为，失忆并不是他编出来骗我们的，因为那种善良无辜的眼神不像是装出来的，你爸爸20岁前，一直是那种眼神。”维多利亚喟叹。

“就算他没有骗我们，那样的日子好几年才有一天，妈妈，您愿意为了那一天，忍受永无休止的背叛与谎言吗?他甚至动手打了您。”

我这才发现维多利亚的额角贴了两片创可贴，天，我竟对我曾经视若生命的女人施暴。

我狠狠捶打着自己的头，又痛又恨，对妻子动手，对儿子食言，我就是这样做丈夫和父亲的?在给了他们那么多伤害、欺骗与背叛之后，我有什么脸求得他们的原谅，求他们回到我身边?维多利亚是对的，如果我足够清醒，就应当让他们远离那个“恶魔”的侵扰，让孩子们健康成长，让维多利亚平静生活。

我咬牙拨了警察局的电话，“我要自首，我家中藏匿。”然后我急忙赶回那间小公寓，我要在警察到来前，在离婚协议书上写上“同意”。

终于结束了

再一次醒来，我已经在监狱度过了12年，马上要刑满释放了。

被狱警告知有人探望我时，我抱着一丝幻想，会是维多利亚吗?意外的是，来人竟是西蒙，我不奢望他扑进我怀里，却还是被那道冰冷的目光刺伤了。

“我来是想问您一个问题。”他的语气不容拒绝，“您到底还想对妈妈，对我们做什么?昨天收到您的恐吓信时，妈妈吓坏了，我知道您就要刑满释放了，但我发誓，如果您伤害妈妈，我会让您后悔的。”

我一阵鼻酸，我好开心，我的儿子，终于能够保护维多利亚了。

“等等。”在西蒙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喊住了他。

“如果那个恶棍欺负妈妈，就狠狠地揍他。不要认为他是你们的父亲。另外，我也会想方设法阻止他的。”我知道在别人看来，这是疯话，可只有这样，我才能表达清楚。

“怎么阻止?明天您根本不会记得今天的话。”西蒙反问。

“你别管，我自会有办法。西蒙，你妈妈，她开始新生活了吗?”

西蒙怔了一下：“你还有资格关心她吗，你不是扬言要杀了她吗?”

我沉默了，是啊，我还有资格关心她吗，就让我老死狱中吧。当晚，我狠狠地揍了狱警，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打人，当然，我说的是真正的“我”，这个结果换来的是，我又可以再多吃几年牢饭。

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我坐在养老院的轮椅上，镜中的我，皮肤松弛，头发斑白，我有多少岁了?60岁，还是70岁?

“生日快乐。”

我蓦然回头，惊讶地看到个提着生日蛋糕的中年男子。是西蒙，他竟已人到中年。

“你为什么来看我?”我问。

“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而且，有可能今天你是我爸爸。”

我愕在那里，他也相信有两个“我”?

“如果你又失忆了，我想告诉你，每年你生日我都会来，妈妈说，不希望你在生日那天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

我的泪水终于决堤，即使明知他遇到的可能不是他期待中的“父亲”，他还是每年都来看我，为了我可以像慈父般对他温柔一笑，他等待了多少年?

我握着西蒙的手，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我这错乱的一生。

“爸爸，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故意延长了刑期，妈妈一直都等着您，我这次来，是邀请您参加托马斯女儿的婚礼，我们特地把婚礼定在了您生日这天。您想去见见妈妈吗?”

我点点头，我原以为，我这一生，是痛苦而遗憾的一生。可是，听到西蒙这番话，我突然好欣慰。我饱含着热泪，任西蒙推着我向前走去。恍惚中，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因为你背叛了你的生命，所以你的生命才会被别人侵占。在2001年5月8日，你早就死去了，每当你醒来，意识到自杀后果的那一天，你会再次死去。真正的灵魂会在几个瞬间，重返躯体，来评判这种行为的后果。”

我吓得一头冷汗，有什么东西渐渐地飞离我的躯体，那个声音越来越远，我听到耳边无数人在喊我的名字，一双温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冰凉的手。

“热雷米。”维多利亚在轻唤我的名字。这刻，我不知道应当继续闭着眼，还是猛地睁开。但，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