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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树桩依旧守候在那儿,不曾离弃。
在我四岁之前,树桩还是江南小村里的一棵树,以孤单的姿态,在那儿张望。树活了多少年没有人清楚,树的一辈子比人的几辈子还长。据说树尚年幼时几只出巢的鸟在树梢停憩,腰被压弯了,再没长直。树笔直的兄弟姐妹没有一个捱到它的年纪,都成了锄柄,或是房梁。树因鸟的无意之恩,沉默地长了这么多年,它的影子终于可以给对岸的人家纳凉。人一辈子,求的也不过给子孙留下些许荫凉罢了。树上的叶一年年被树根唤回,树旁的土一回回被人或风翻新,树影里的人少了又多了,多了又少,唯有树根深扎的大地一如最初的模样,任凭东南西北风。或许有一天,连树都忘了自己活了多久,然而它把一切都刻在繁杂的年轮中,细细密密,没有头绪。人们只能沾沾自喜地从中数出树的年龄,唯有树自己知道,它的岁月里发生的事,它认识的人和牲畜,见证的生与死。对于时间,树比谁都忠诚。
树的东边是一道小小的河湾,江南遍地这样的小河,两三米宽,一块厚木板便是一座桥,那时半米深的水清澈地闪着粼粼波光,水草在河底油油地招摇。这是广袤原野上终年流淌的大地血脉。河中最多的是红甲巨螯的龙虾,对着偶尔路过的小鱼张牙舞爪。树的西面便是大片的田野,被一条条起伏的梁陇分割成无数的方块,一年四季变幻着迷人的色彩。方块之间,几簇白墙黑瓦的屋,那是我的村子。
仍依稀记得那个午后,天空黑压压的分外炎热。忽然,我听见一件硬器碰响大地,声音沉闷而有力,它沿着大地传到我脚下,心猛地一震。我躺在地上的草席上,再也睡不着。随后刮起了风,很虚弱,像是有人干了一辈子的活正在喘息。渐渐地,风越来越急,呼啸漫卷着尘土从门缝灌进来。它经过了荒野、山丘、河流和大大小小的村子,一阵阵的风声不知呼啸了多少时间。它找到了这儿,停了下来。未曾想,风和人一样,也有停下来的时候。那天傍晚,我爬上房顶,看见空荡荡的河湾,连唯一的树也没了……
只剩下一个树桩。
树死了,树桩还活着。底下几十年上百年的根任谁也没有办法。而我的童年,和树桩一起开始。
宋黑、陈胖、大庄、赖二……童年从不会只有一个人。所谓“发小”,就是小声地告诉你他昨晚尿床的那个人。所有的孩子就在树桩附近,在这片似乎没有边际的肥沃原野中,呼吸黑土地里飘香的气味,光着脚,奔跑着,欢笑着,挥霍着时日无多的童年。
我们常成群结队、光天化日之下偷摘地里的东西。黄瓜、西瓜、甘蔗、番薯、芋艿……没有人会怪罪我们,每个大人都是这样走来的,每户人家都有这样的孩子。他们把锄头立在身边,乐呵呵地看着我们偷东西,或是假装怒吼一声,大伙便似鸟兽散四处逃窜,留下一溜欢愉的笑声,被路过的风捎走。和先祖们一样,我们由土地抚养长大,身上永远都烙着土地的胎记,无论走了多远,举手投足间依旧散发土地的味道,温暖而沉稳……那时尚不知道,这样的成长也有结束的时候。
树被砍去之后并没有什么用,本来很适合做犁,可村里早已不用犁,连牛都不见了踪影。做柱子太歪,做手柄太粗。人们没有理由,便把它砍倒。它横躺在草地上,就像人们躺在床上。很多日子,我们都是用它的枝条烤番薯,看它在砖头堆成的炉中燃烧,烘硬了底下的泥土,烘熟了一个又一个包裹着童年的番薯。我们无意中,帮树完成了最后的洗礼,在火的呼呼声中,卸下无数年的重负,从哪来,回哪去。然而,很多时候,很多人,都只是异地花草间的一堆荒冢。从此,树真正地消失了,被所有人渐渐遗忘,只剩下一个孤独的树桩成为见证。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人奋斗一辈子,寻寻觅觅,求的只是某样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一套房、一辆车、一个儿子或一个女儿,证明此时此刻全部的生活。
一个人的时候,我会躺在河岸绿得冒油的草地上,那些形态各异的小爬虫,从我的袖口、领口和裤腿钻进去,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不时地咬两口,把它们的小肚子灌得红红鼓鼓的。我从不介意它们在我身上某个地方休息。对这些小虫来说,我的身体是一片多么温暖辽阔的田野,就像我此刻趴在大地的这个角落,大地从来不会因瘙痒和难受把我捉起来扔掉。虫声,蛙声,水声,发芽的声音,花开的声音,风吹的声音,像支悠扬的催眠曲。我随手抓来一把地板藤蒙在脸上,头一歪便酣然入睡。从不担心睡过头,几声夜归的鸟鸣会准时把我唤醒。春天的花总在不经意间开。我醒来一眼,便会有很多花对着自己笑,仿佛是我怪诞的梦把它们都惹笑了。于是我挠挠头,呵呵几声。花儿似乎看到了更好笑的事情,都情不自禁笑弯了腰,在风中乱颤。
树桩有半个节,比铁还硬。因为另半个节,断了两根锯条,无奈才留下了树桩。仿佛树的灵魂在抗争,它不想就此死去,这世界有太多值得眷恋的东西。然而村子没有这么幸运,在不经意间,一切都发生了。
村子里许许多多摇摇欲坠的老屋,晃了几十年,还没陪我到老,便在腾起的尘土中倒下。那些水草,龙虾,小鱼都去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除了冒着白沫的黑水,河湾已一无所有。花和草抹上了浓厚的灰色,大地再也长不出可以偷的东西。这面目全非的一切,还是我的村子?
儿时曾梦见自己跳进桩边浅浅的坑中,双脚被薄薄的土掩埋,的脚长出无数粗壮的根扎进大地,听到大地的脉动,一下下与我的血液共鸣。但城市一步步逼进,水泥地面比花香蔓延得更快,一下斩去了我的根,来不及收拾行囊,便逃荒般踏上了虚无之途。这么多年,风没有把我刮离这里,而因为一些至今仍不清晰的理由,我们将自己放逐。
家里的牲畜丢了,也许有回来的时候。我们丢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每天早晨,透过闪着金属光泽的防盗窗,我看到女人们顶着乱糟糟的卷发,一袭鲜艳的地摊货,拖着高根鞋,手拎痰盂,走到新建的公共厕所倾倒一夜的废物时,仿佛回到多年前,那巨大粪缸前的情景。
走在繁华的街上,岁岁年年积淀的草木灰在脚下,震得水泥地面忍不住颤抖。那些埋葬的鸟声,虫声,蛙声都张开巨大的嘴,发出空洞的声响,被形色匆匆的人群遗忘。一幢幢钢筋大厦耸起,车流奔腾,炫目的霓虹灯下,人情冷漠,KTV、游戏厅、酒吧、咖啡厅、哈韩哈日,糜烂的生活代替了门前夜空下的家长里短。在这大变更的时代,人们都忘了,城市底下,是一片片荒芜的土地。
在人们无绪的话语中,村子西边的另一个村子在尖锐的呼啸声中成了市政厅以及一个没有人的人民广场,一个伤痕累累的村子如此终寝。而那群儿时和我们一起打架“争地盘”游戏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欠的几个玻璃弹珠至今仍未归还。
有谁知道,我的童年去了哪?
午饭时母亲说起,河湾要被填满来扩宽马路。他们把它弄得遍体鳞伤,终于准备将其埋葬。我无能为力,只是顺着多年前的记忆,摸索着回到河边。我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河水漆黑流淌着绝望,那些河岸上的花和草,虫鸣和蛙声,庄稼和土地,它们抛弃了我,再也不会与我相见。只剩黑黑的树桩挤在几条马路、几幢厂房之间愈发显得单薄。那颗早已在城市熏染得麻木不仁的心,又开始流泪。是否有谁会想起自己的罪,那对土地迫不及待的逃离,对祖祖辈辈深深的背叛?
我知道树桩有时也会做梦,和我们一样来到别处,它醒来时面对生灵涂炭的大地,而我们伸手触及的是一片冰凉的真丝床单。树桩好像早已预料到今天,当它还是树的时候,就拼命伸展着根,与大地纠结在一起,不离不弃。一直坚信树桩也有自己的命,我只希望它能和我一样,最终在时间里安静地死去,而不是在几个机械臂下消失。
眷恋地想再看看,砖堆的灶,钓龙虾的竿,吃剩的半个西瓜,丢失在河边的鞋……都没了。我童年的证据,正被这世界遗忘。原本每一个离开的人,他种下的树,用坏的锄头,住旧的屋子,村里的一切都会记住他。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安稳的村子等着。只是现在,换我记住村子,我的一辈子成了村子的一辈子。谁也不知道还能熬多久。
或许时间还未耗尽,我们已举手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