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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等待”成为存在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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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流浪汉,每天来到土坡等待一个叫“戈多”的人,但戈多始终未露面。于是在焦躁不安中,他们度过艰难的一天并周而复始。这是《等待戈多》[1]的基本情节。

有研究者认为两人的等待是一个虚无、荒诞的过程,隐喻人生的荒诞存在,或者说现代人西西弗斯式的生存方式除了空虚与无奈,毫无意义;而这种荒诞感尤其体现在人物台词之中,剧中语言逻辑混乱,语义破碎,指向不明,越发突出荒诞本质。

不可否认,该剧艺术形式明显区别于其它传统样态的戏剧作品,例如莎士比亚或者易卜生的,它缺少人们一般所认为的“戏剧行动”或“戏剧动作”,因此被指认为是一种“反戏剧”的形式。这类解释戕害了我们对于现代戏剧艺术的审美鉴赏。我们从“荒诞性”这个概念得到的只是某种思想认识,如果不考虑具体作品本身的艺术特点,放任一些“认识”左右阅读,然后进行微言大义式的局部性阐述,必然离题万里。对于该剧的解读也存在类似误区,一些研究者断章取义,抽离出某几个片段,从“前言不搭后语”中证明剧中人物语无伦次的非理性状态。这些解读全然漠视人物身处具体情境之中的感性丰富的情感流动,没有从整体上对人物内心进行把握。

抛开这些先入为主的意见,去探究和体验剧中每个人物的感性存在状态,我们便会获得全新认识。该剧的主要人物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并非单纯符号的象征,而是具有丰富“人”性特征的艺术形象。从他们感性具体的情感中,我们体验到现代世界人类生存的真实境况。对该剧的解读尝试是一种从艺术形象出发阐述思想内涵的批评路径,即通过具体情境感受人物内心情感,进而发掘情感所蕴含的价值和意义,使论述建立在文本与人物形象基础上,而不是相反。

一、焦灼的等待者

人物台词确有些语无伦次,但不是为了“说明”人物的荒诞感,而是为“表现”长时间等待中人物的焦灼情绪,在此种心绪中人物思维发生断裂,无法进行连贯、主题明确的对话。该剧主要行动是“等待”戈多,两位主人公焦躁不安地打发等待时间,困守此处。流浪汉在等待的焦灼中煎熬,他们过去、现在和将来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待戈多到来,这是该剧情境结构上的“荒诞性”或“假定性”所在。如果忽视这一等候中的焦灼感,我们将无法理解人物对话和具体行为。

弗拉季米尔在断续地表达一些严肃思想;爱斯特拉冈则发泄种种难以忍受的情绪。绝大多数时候,两人都在没话找话。造成窘境的原因主要是由于等待时的痛楚,在人物的情绪状态中表现为精神无法集中和心绪游移。在第一幕两人相聚后,弗拉季米尔向爱斯特拉冈讲述盘亘在其脑海中的关于《圣经》里的一个疑问,试图与伙伴交换看法;但后者的心思完全不在谈话,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朋友的讲述,时而热情时而冷淡,情绪沮丧,精神涣散,艰辛地度过每一秒。两人在精神层面无法交流,但是静默更加令人恐惧,只好聊起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尽力打发时间。

不可交流和话题漂移贯穿整部作品。譬如,爱斯特拉冈有时会思索他们与戈多的关系,他自言自语般发问:“(无力地)难道咱们没给系住?(略停)难道咱们没——”紧接着却被弗拉季米尔打断,于是他也暂时遗忘自己正“思索”的问题,因为他饿了,要求弗拉季米尔拿胡萝卜给他吃,缓了一会才重新找回话题。对于爱斯特拉冈提出的问题,弗拉季米尔并没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总被别的念想打断,好不容易才从意识中想起爱斯特拉冈的提问。经过不停打断和插入其它话题,两人最终艰难地完成了一次有主题的探讨。类似交流方式充满他们之间散漫状的谈话。

人物在等待过程中产生的焦灼而无奈的心情,由“非理性”的对话外显出来,就像爱斯特拉冈时时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我走啦”一样,他始终处于欲走而不得的难堪中。处于这样的情绪状态中,难免给人“荒诞”的错觉。

二、相互依赖的孤独者

加剧焦灼等待状态的一个原因是由于两人各自生活于自己的世界,无法理解、也没有意愿去理解对方的想法,这给艰难的等待过程又增加了一重痛苦,不是因为戈多,恰恰是由于两人之间关系的凝结,其背后是关于人的沟通阻滞与孤单感的现代性话题。讨论沟通受阻的问题必须建立在人物性格内质的基础上,他们之间的区别和关系究竟如何?

大幕拉开时,爱斯特拉冈正费劲地脱鞋,他望着无动于衷的弗拉季米尔,后者沉浸在思想世界中,浑然无觉老友的肉身痛楚。眼看自己的痛苦受到漠视,爱斯特拉冈极为生气,在他看来,即便不开口,老友也应该意识到自己需要帮忙。而弗拉季米尔恰是一个无视肉身痛楚之人,他的忧虑来自精神,脚疼之类难以引起他足够注意。

一开场就立现两人个性的差别。爱斯特拉冈是一个颇为感性之人(或认为该人物是一位女性),他的生存感受易于受感性直观左右,不停地表达自己难受的心情,譬如受到脚痛折磨、容易饥饿、无法忽视朋友对待自己的种种态度,很少超越性地思考他们的现状,即便思考也无法深入;但他具有诗人气质:趴在地上时呼唤大地母亲,翻过身来却欣赏云彩。弗拉季米尔只在观察时辰早晚时才会抬头看天,他更多转向内心,虽然也焦灼,但依旧保持着冷静与判断力,试图认清所处的真实处境并竭力适应,其个性主导是理性。两人对于“等待”的生存现状有着不同感受。易受感性左右的爱斯特拉冈带有悲观论调,情绪波动大,其痛苦经验具即时性,尽管每天在等待的尽头极度疲劳,“脸都发了白”,但本能地宣泄出来。形而上思考者弗拉季米尔的理性精神让他具有一定超越性,但更为深沉的精神苦恼困扰着他。两人在等待过程中的情绪状态也极不相同:爱斯特拉冈心不在焉,无法专注于朋友的讲述,思绪随时漂移;弗拉季米尔的思绪基本连贯,他掌控自己的情绪。

所以,当弗拉季米尔要跟爱斯特拉冈讨论《圣经》的真理性时,后者毫无兴趣,懒得敷衍;而当自己要向弗拉季米尔讲述梦境时,也遭到断然拒绝,爱斯特拉冈大为光火:

爱(向宇宙做了个手势):有了这个,你就感到满足了?(沉默)你太不够朋友了。

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而不去尝试理解伙伴的世界,因而无法深入彼此心灵进行对话。

痛苦的是,交流阻滞并不能使两人分开。感情冲动的爱斯特拉冈三番两次提出分手,却无力离开。到第二幕,焦灼的情绪更加剧烈。弗拉季米尔强行将睡梦中的爱斯特拉冈摇醒,爱勃然大怒,弗却对他说:“我觉得孤独。”该场景同样发生在第一幕爱斯特拉冈睡觉时。深沉的孤独感使两人不敢分离,即便片刻静默,都是难言的恐惧,真是一个绝大困境——虽然无法深入沟通,但仍需要彼此抚慰。独处时的弗拉季米尔盼望爱斯特拉冈到来,可朋友真正陪在身边时又难以忍受不时的沉默!一个人等待只是焦灼,把两人绑在一处无法交流则是折磨。

两人间微妙复杂的关系处处表现了现代人心灵中种种病态症状,片面的人格特质使人羁留在不完整的自我内在世界里,无法通过完满的心灵来与外在、与他人达成和解,这或许才是一种“荒诞”感。

三、悲剧性的存在者

“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弗拉季米尔感叹。两个流浪汉想尽一切办法消磨时间,他们互相吵架、对骂、扮演树、计议上吊,荒唐至极。戈多永远不来,等待对象已退出意义之外;他们的命运被拴在空地上,所能做的,是给等待本身赋予意义。如果说他们被这样的命运所掌控的话,他们将在等待中成为悲剧英雄。

有人说人物的荒诞感正在于等待一个虚无之人,他们什么也没做成,什么也没等到,这种情状足以说明现代人类心灵的真实处境。但是面对命运,流浪汉们真的无所作为吗?

存在先于本质”,流浪汉们的存在本质是等待的本质,等待成为他们的生存意义。当每天最后孩子告知戈多不来时,弗拉季米尔带着平静的口吻,他嘱咐孩子告诉戈多:他们依然在等候,没有失约,尽到了责任。在似乎没有任何意义的等待过程中,弗拉季米尔鼓舞着爱斯特拉冈,焦灼与痛苦的两人并没有陷入绝望和死寂中,相反,他们再次证明了生命的活力。

土坡旁边的树上长出几片叶子,弗拉季米尔兴奋不已,他看到生命依旧像从前一样抽丝发芽。即使身处困顿,弗拉季米尔的思想也没有萎顿,他的情绪状态没有被外在环境压垮,而是主动摆脱困境。看着朋友无精打采的样子,弗拉季米尔努力把他从沮丧中拉出来。顽固的爱斯特拉冈差点让他失去耐心,但后者没有放弃,意图让爱斯特拉冈看到那棵树的崭新变化。这个念头从隐约浮现直到呈现于意识中,经历了一番艰苦过程。人物意志松弛,散漫的对话、无聊的精神状态成为一个简单动作的巨大障碍,不断重复的对话使百无聊赖的气氛弥漫于舞台,却极其自然、精确地摹刻了人物的情绪状态。但始终不变的,是弗拉季米尔的主动努力,他牵引着爱斯特拉冈,哪怕是消磨时间,也要尽可能行动起来。这成为一个意向明确的戏剧行动。这种主动态度虽然不断受到情绪和意志影响,但从未被放弃过。两人用演戏来寻开心,然后开始对骂,接着又扮演树,以各种“可笑”的方式杀死时间。

这类言行举止在现实世界里毫无意义,但剧作家设置的假定性的戏剧情境却展示了两个流浪汉巨大的精神力量。在一种看不到希望的等待状态里,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并没有舍弃生命带给他们的活力,那些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努力,都足以证明他们的生命之火从未熄灭。在荒诞的情境中,他们的生存意义并不虚无。“在一种没有意义的境况中,人生也一定具有意义”。[2]流浪汉们不断用行动来赋予自己的等待以存在的意义。

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的存在感在于等待,等待成为本质,而等待的对象是虚无,这构成了存在的荒诞感,但在等待过程中,尽管困境并未解决,他们却找到了意义。悲剧不等于悲惨,悲哀,而是人在注定的命运中依旧张扬的人性力量,是强大心灵的顽强奋斗。形而上思考者弗拉季米尔的终极困境却依旧无法得到解脱,这是人类社会面临的普遍命运,不知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是现代人才有的精神失落与孤独感,这也是该剧的内在主题。

结 语

不难看出,所谓“荒诞派”剧作的艺术形式并非抽象思想的舞台演示,而是依旧建筑在感性丰富的人物、人物的内心之上,若脱离这一基本艺术对象来展开讨论和阐释,必然会失去艺术的根基而流于观念堆砌。从另一方面来说,“荒诞派”戏剧确实创立了一套区别于传统戏剧的艺术特征,剧作家设置的戏剧情境带有明显的抽象性,使作品具有多重解读可能,但无论如何,任何一种解读和批评都不应脱离作品,观点的提炼需立足于艺术形象和人物内心情感之上,对于“荒诞剧”的鉴赏也是如此。

注释:

[1] 贝克特:《等待戈多》,施咸荣译,汪义群编《西方现代戏剧流派作品选》第5卷《荒诞派戏剧及其他》,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版。

[2] 阿诺德·欣奇利夫:《荒诞说——从存在主义到荒诞派》,刘国彬译,中国戏剧出版社1992年版,第100页。

姚佳根:中央戏剧学院博士生

王 珩: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艺术时空》编辑、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