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身体,是爱情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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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我在小城开一间刺青工作室，店名只有一字：铭。
我固执地认为，愿意忍受切肤之疼在身上留下痕迹的人，通常是为了铭记某些东西。比如说，有人在身上刺一名字，有人刺上一朵玫瑰，也有人只刺上一字：戒。
戒什么?是烟，还是情?
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
我自认长得还行，因此不少女顾客对我有那么一点意思，而我，也不介意借工作之机和她们玩一玩暧昧。
那天一进门，就看到一顾客在和我的前台小姐说着什么。那是年轻的女人，黑发松松挽成一髻，露出白而修长的颈子，黑背心，黑色鱼尾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完美的曲线。我心里一荡，唔，正是我中意的那种类型。
我听见她低声询问，可否再优惠一点?
我笑了，吹一声口哨说，Hi，美女，不如这样好了，如果你愿意陪我喝杯咖啡呢，我可以考虑给你免费。
女人慢慢转过身来，我愣住了。
女人也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我，冷笑，然后毫不犹豫地拍过来一叠钞票说，对不起，姐不稀罕，不就是一点钱么，我出双倍!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佳宝，你怎么还是这么倔。
前台忙过来打圆场，老板，这位美女想在手臂上文人像，应该没问题吧?喏，就是这人。
照片上是一年轻男人，我得承认，比我帅。
一股酸气丝丝地往牙缝里冒，我揶榆说，换得挺快嘛，但不知这是第几任?还有啊，怎么想起在手臂上刺人像，活脱脱像门神，只可惜他长得太娘，不是尉迟恭。
我为自己的伶牙俐齿暗暗叫绝。我以为这名叫陈佳宝的女人会恼羞成怒，但是没有，她怔怔地看着我，不错，我把他的样子刺在手臂上，就是想让他保佑我，给我力量。因为，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这下轮到我懵了，原来她，竟在一月前查出了绝症。
two
曾经有女顾客问我，老板，你在背上刺一只荆棘鸟，是为了纪念什么?我一本正经地说，有人在我心里留下一根刺，自己却鸟一样扑啦啦飞走了，我打算恨她一辈子。对方便哗地一声笑了，帅哥，你真有趣。
佳宝就是那在我心里种下一根刺的女人。
当年的佳宝是文艺女青年，人又长得漂亮，为了追她我几乎脑汁绞尽，从牵手到上床竟然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现在想来真是傻得要命。
我清楚地记得，我和佳宝最后一次在一起，是大三那年的6月。那天很热，我们不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吵得很凶，然后佳宝就提出了分手。其实我知道她不过是赌气，哄一哄就好了。可是那天我不知哪根筋出了问题，竟然说，分就分，谁怕谁。
佳宝愣了，定定地看着我，咬牙切齿说，姓方的你记着，你会后悔的!
事实上我当时就后悔了，想要道歉，又怕没面子，结果一犹豫就再也没了机会。
那天黄昏，我们学校发生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娱乐事件。
事件的女主角便是陈佳宝，她在学校的许愿板上留言说，谁愿在宿舍楼下大喊“陈佳宝我爱你”，就当众奖他香吻一枚。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最后聚集在女生楼下的竟然有几十人，喊声笑声口哨声此起彼伏，而我就躲在一旁的小教室里，眼睁睁地看着佳宝走上天台，和喊声最响亮的那男生吻到了一起。
从那天起，我就和佳宝形同陌路。真的，想起她和别的男生当众激吻的情景，我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后来我又接触过形形的女人，她们都比佳宝风情，床上也主动。但是不得不承认，心里却再没有了那种梦幻般的甜蜜和悸动。毕竟当年，曾付出过那么多的真心。
想到这里，我的眼角竟然湿了。
three
照片上的男人名叫吴青扬，是佳宝的现任男友。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干枯憔悴的样子，于是不辞而别，一人来到了这座小城。这让我想起了森林里的那些大象，据说它们在生命将尽的时候，通常会离开同伴，在密林深处找坑，独自静待死亡。
我有些恻然，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想给她一些安慰，但佳宝却毫不犹豫地制止了我，别，你又不是我的谁。我懊恼得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当然，佳宝的刺青最后还是没有做成。虽然我已不是她的谁，但还是无法忍受将别的男人烙在她身上。打死也不行。于是我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堆，先说颜料不够了，又说天快黑了光线不好，后来干脆威胁她，乱做刺青会让癌细胞扩散。佳宝见我铁了心，最后也懒得和我争了，闷闷地说，算了，我走了。
我拉住她，有什么事说一声，千万别客气。我是真心的。
佳宝看我一眼，点了点头。
佳宝新租的房子就在附近，后来还真的帮过她两次忙。一次是她的马桶坏了，还有一次是，她楼上的单身男人连续几次夜里敲她的房门，吓得她整夜不敢睡。后来和他交涉，那人竟然厚颜地说，自己喝醉了酒，敲错了。
我的办法很简单，借了一朋友的警服穿在身上，下次那人敲门的时候，我直接邀请他到派出所喝茶，那人立刻便乖了，从此再也没有敲错过房门。
佳宝很感谢，请我吃饭。
那天我喝了不少酒，头一晕，话也多了起来。我问佳宝，我怎么觉得那吴青扬根本就不爱你，你都失踪了这么久，他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佳宝有些生气，不可能!你以为谁都像你，说放弃就放弃。
我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其实当年“接吻门”事件过后，佳宝曾托人传话给我，说自己不过是想气气我，谁知事情竟然闹大了，言下颇有后悔之意。当时我只回了她一句话：好马不吃回头草。
我是咽不下那口气。可是天知道，这五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
我有些伤感，佳宝，如果当年我们都能让一步，是不是今天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佳宝沉默良久，方岩，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我没有说话，心里像装了一块石头。
four
那天佳宝在我店里喝茶，一顾客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忽然说，姑娘，我在网上见过你。
几分钟后，我在网上看到了一条微博，有人在满世界地寻找一姑娘，短短半月已经被转发了几千次。博主的头像正是吴青扬。
佳宝对我冷哼，我早就说了，他是爱我的。
那下午，佳宝一直心不在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忽然问我，方岩，过两天你陪我去一下医院吧。
我这才知道，她并没有做检查，只是洗澡时自己摸出了肿块，并且母亲也是死于乳腺癌，便坚定地认为自己也是同样的病。她说，我已经想通了，既然他这么爱我，我也要给自己一机会。如果是良性的，我就立刻回去找他。
那一刻我心里纠结得要命，希望她是良性，又害怕她是良性，以至于整整一夜都没睡着。
我甚至还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情况不好，我就把自己的店盘了，再向朋友借一借，应该也就够前期治疗了。
还好，一周后结果出来了，普通的乳腺增生。
佳宝离开的时候是黄昏，有很好的夕阳。路边有人喝醉了，鬼哭狼嚎地唱一首老歌：什么样的情生意动，才让两人拿一生当承诺。
我心里一疼，用手一摸，脸上全是泪。
five
佳宝离开后，我的心一下子空了起来。
我发现自己一直在想她，那么那么地想。夜里睡不着，像游魂一样在街头茫然行走，觉得自己要疯了。我想去找佳宝，哪怕看她一眼也彳亍。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就坐上了开往A城的火车。
让我意外的是，佳宝并没有和吴青扬在一起。那天她满怀喜悦地回去找他，却发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佳宝黯然，他明明说那么爱我，满世界地找我，为什么又要背叛我?
她不知道的是，在病理切片出来之前，我曾偷偷找过吴青扬。我告诉他，说自己是一医生，曾见过他在微博里寻找的那女孩。然后我充分地卖弄了一番百度采的专业名词，什么癌细胞，什么淋巴结。我还说，这样的手术需要缝很多针，有多多呢?嗯，你可以想象一下蜈蚣长什么样子。
我知道这样做不太光明，可是原谅我，就让我卑劣一次吧。我只是想验证一下，究竟能不能放心地把佳宝交付在这人手里。
结果，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吴青扬的表情，从高兴，到震惊，最后变成了不动声色的迟疑和退缩。总之，人性有多复杂，他的表情就有多复杂。
那一刻我就确定无疑，佳宝是我的，这一次，谁也别想把她夺走。
six
后来我告诉佳宝，一切都是天意，是老天想再给我们一机会。真的，我们明明这么相爱，却生生蹉跎了五年。人生这么短，我不想再过没有她的日子。
佳宝定定地看着我，忽然放声大哭，直哭得江河失色日月无光，然后拳头噼里啪啦就落了下来，方岩，你这混蛋!
我和佳宝第二天就去了民政局。我们花九块钱扯了证，然后提着一大包喜糖，见人就发。佳宝一直在笑，笑得眼角的鱼尾纹都出来了，可还是那么好看。
我们时时刻刻地黏在一起。我的口头禅是，医生不是说了吗，你那增生是肝气郁结内分泌紊乱的结果，找男人调一调就好了。我愿随时给你调整内分泌，而且是免费的哦!
真的，我要让她此生幸福愉快，永远不会有得病的机会。
现在佳宝在我店里帮忙。其实一孕妇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我就是喜欢她挺着肚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偶尔有小姑娘想和我腻歪，她便毫不客气地拍着人家肩膀说，嗨，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他老婆。然后得意地冲我笑。
这样的生活，真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