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末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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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
满天晚霞,在窗台抹上一层殷红。周末了,玖真心情总会好些,开公司的老公平时忙得不着家,周末多少能松口气、在家露个面儿。
玖真哼着歌在厨房与小饭厅间忙碌。碗筷碟子已在饭桌上摆放整齐,厨房也安排妥当,汤已煲好,米饭飘出了香味,菜洗好了,就等门铃一响就下锅。玖真满意地吩咐保姆先歇一会儿。
门铃没有响,电话铃响了,韦先生急匆匆地对玖真说抱歉,有个重要的客户突然提前来了……不等玖真问话,那边就嗒的一声断了。
玖真想起电视里看到的镜头,女主角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是把电话砸地上,也许还不解气,还要砸点别的东西,然后把头发揪得一团糟,再然后坐在沙发上哭。但她不会,她是淑女,一向温婉,而且结婚之前,韦先生就跟她说过,就是因为他这种饮食起居不定的商人生活导致前妻离他而去,还带走了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玖真说她不会,她理解他,知道做一个旅游公司的老板有多么不容易。旅游市场竞争太激烈了,老板得全力以赴。她会一直跟着他,支持他,照顾他,温暖他。
玖真嫁给韦先生时24岁,两人相差整10岁。那时玖真是小学老师,如今当然已辞了职。玖真对韦先生深深地依赖,掺杂着复杂的情感,对丈夫的爱恋、对兄长的信任以及对父亲的崇拜。她真的希望能天天看着他吃一餐饭,给他挟菜、舀汤,听他有滋有味地咀嚼,陪他看电视,给他削水果,睡前能和他说一会儿话,然后枕着他有劲的胳膊安然入睡……这些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细节对玖真而言就是幸福的全部。
可是,幸福对她很吝啬。比如今天这种,说好要回来,但说变就变了。发生的次数太频繁了。不是没有思想准备,或许是准备不足,或许是只有身临其境了才会有真切的现场感,而这现场感是如此强烈,如此有冲击力,而且,还不知何时是尽头。她早绝了工作日能一个桌上吃饭的梦想,可是一个又一个周末仍不断重复这样的桥段。
个头矮矮的保姆倚在厨房门上看她,等主人家的指示呢。玖真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平淡,说炒菜吧,他不回来,我们吃啊。说完返身上楼,进了女儿的房间。女儿朵朵正在专心地搭积木。玖真心想,真羡慕孩子啊,可以为了一块块的积木专心致志地玩上一两个钟头,如果自己也能这样,能因为一件什么事儿而忘了等韦先生回来吃饭,忘了听韦先生说话那该多好哦!可是,自己的生活里还有什么呢?以前有工作,有学生,有同事,现在,只有家、女儿、韦先生,而韦先生占了最大的一块地儿。忘了,那里就空了;空了,拿什么去填补呢?玖真不知道。
一会儿,听保姆在楼下叫吃饭。玖真抱着朵朵下了楼,朵朵手里还攥着一块积木。玖真一点食欲都没有,看见保姆吃得又香又快,说:“好羡慕你,胃口好,有福气。”保姆说:“我们乡下人不像你们,心思多,心思装多了就装不下饭了……”我心思多?会不会老得快?玖真紧张了。
很晚了,玖真偎在客厅沙发上,昏昏沉沉的,一个带酒味的温软嘴唇贴在脑门上把她弄醒了。玖真搂住韦先生的脖子道:“又喝了多少啊?”韦先生喷着酒气说:“算是一个迟到的道歉吧,我抱你去卧室,嗨,起……”刚走了两步,喝高了的韦先生腿一软,两人一起摔倒在地。玖真完全醒了,敏捷地跳起,扶韦先生坐起来,又牵起他的手上楼,就像当年牵着自己班上的学生一样。韦先生脚步飘飘浮浮。
周六
第二天早晨,玖真醒来,眼睛还没有睁,用手一摸,身边的被窝都凉了。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纸条子,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玖,昨晚的客人很重要,我得去酒店陪他吃早餐,顺便把一些事情进一步敲定。一定是走得急,署名都没有。玖真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星期六又是这么开头啊!
懒懒地起床,梳洗完毕,想起心思多容易老,就化了点淡妆,特别扫了些腮红,看上去亮丽欢喜一些。吃早饭时,保姆提醒她,说好的今天去公园哟!玖真嘴上答应着,心想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跟朵朵一样喜欢公园,真弱,唉,我也这么弱就好了,也这么没心没肺就好了。
收拾好,出门。玖真开车,保姆抱着朵朵坐在后面,装着各类物品的大篮子放在副驾驶座位上。保姆和朵朵都欢天喜地的。玖真脸上也挂着笑容,可心里还觉得苦涩。
等朵朵在公园跑累了,保姆就找了块草坪,把毯子铺开,各类食物摆出来,与朵朵一起躺在毯子上大嚼起来。朵朵开心得很,从毯子这头爬到那头。玖真拿了个小圆面包,咬一口,在嘴里团来团去,像团一块橡皮,咽不下去。旁边一对小夫妇,也带着个孩子,孩子把爸爸当马骑,“马”还跑得飞快,乐得那孩子阵阵尖叫,妈妈在一旁拿着个录像机跟着,笑得一脸灿烂。朵朵停了下来,指头戳进嘴里,那表情,羡慕极了。
这才是一家人呢!玖真也看傻了,古词里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也不至于朝朝暮暮都不在一起啊。玖真感觉一股热浪从心底打上来,她赶紧仰脸望天。可泪水从眼角汹涌而出。
保姆“咦”了一声,玖真马上说阳光太刺眼了。保姆递过来一叠餐巾纸,说你去看太阳干啥呀?太阳有啥看头啊?又想别的啥了吧?保姆又说:你们城里人哪,多好的日子,有吃有花的,该开开心心的才是啊!玖真架不住了:我不就是被阳光刺的吗,你凭什么说我不开心啊,我还要你来教训吗!保姆不吭声了,拈一大块牛肉蘸上厚厚的一层辣椒酱塞进嘴里赌气似地嚼,两边腮帮都鼓起来了。
下午回到家里,正想休息一会儿,接到加拿大来的电话,是韦先生的前妻。玖真称她大姐,两人关系处得还不错。大姐与女儿移民加拿大后,韦先生一直在经济上资助母女俩。
大姐问了要问的事情,关心起玖真来:“你还好吧?在家干什么呢?”玖真半天没吭声,那边的女人就懂了,叹一口气说:“妹妹呀,我出了国也遇到过几个追我的男人,现在还是觉得老韦实在,是个好人,但得有个同样好的人去适应他,我适应不了,我做得不好……”玖真听出大姐的意思来了,她在安慰继任者,忠于职守吧,可是凭女人的直感玖真觉得这个女人在国外活得花红柳绿的,灿烂着呢。她才不是那种愿意守在家里、手搭凉棚等啊望啊的人,不过她希望玖真是,她不想前夫的家里起火,这里是她的资金供应地。放下电话,玖真倍感孤独。
晚上,韦先生回来,已累成一摊泥,话都懒得说。玖真想想他已是快四十的人了,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连续一两个星期天天如此,心一下就软了,照顾他洗澡,换衣服,直到上床睡觉。
韦先生身子还没有放平就打起了呼噜。玖真把他换下来的衣物拿到楼下洗衣间,看见衬衣衣袖、前襟有口红痕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玖真知道他不是那种招蜂惹蝶的男子,但如果老是有人投怀送抱,有血有肉的男子都会心有所动吧?虽然玖真对自己也有信心,可这种刺激多了,信心也会位移吧?玖真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腰身没有问题,可眼角、脸颊这些敏感部位毕竟看得出是28岁奔30的人了,真敌得过那些20左右的青春少女吗?玖真叹一口气回到卧室,坐在韦先生旁边,听着错落有致的呼噜,一直坐到凌晨。
后来玖真睡着了,睡得很不踏实,好像要去赶火车,一会儿车票不见了,一会儿手袋找不到了,那个急呀!
再后来玖真感觉有个人一直在看她,把她看醒了,哦,是韦先生。他的脸爱意生动。原来天都大亮了。玖真迎着他的眼光,很平静地说,你衬衣上有口红呢。韦先生稍稍愣了一下,说:哦,不小心蹭的,下回我会注意离她们远点,公司这帮女孩子疯起来没老没小的,你是晓得的呀。
经过一夜安睡,他的精力恢复过来了,一把搂过妻子,说:“不要拿这些不开心的小事情破坏一个美好的早晨哦……”玖真贴在丈夫的胸口,觉得自己像一块巧克力在炽热的阳光下慢慢融化了。可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这一次次的融化其实是表面的,在为下一次的板结积蓄着势能。
玖真害怕自己撑不住了,有爆发的一天。那,对自己对韦先生,都是很不合适的,韦先生一向认为自己的妻子是千人万众里难得的淑女,自己也很在意很努力维护自己的形象,还有,她害怕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她不想把自己搞成那种街头巷陌里的寻常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多失败啊!但又担心自己离那个“失败”仅一步之遥。
韦先生看不出玖真心里的千回百转,一番洗漱后又出门办事了。玖真呆坐了一会,换了衣服也出门了,她得给自己找些事情干。
周日
这是心理医生的建议。
回想起第一次坐在心理医生面前,玖真端着富家太太的架子,口齿清晰地表白:“我没有心理疾病,我很正常,之所以来找你,只是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来之前,我查了你的资料,北师大毕业的心理学博士,嗯,北师大心理学院在目前的中国算是最好的吧,所以呢,我信任你。”
医生双手抱成一个拳头安放在胸前,坐成一个轻松又随意的姿势,随和地说:“哦,谢谢,是的,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很阳光,只是遇到些难办的事,有点纠结,需要帮助而已,来吧,我们一起想办法。”
这话让玖真很满意,就说开了。她本来希望自己平静而客观地表述,可到后来,她开始哽咽,进而流泪,最后完全不能自己。医生一点也不诧异,很认真地听着,偶尔记一记,多数时间关切地看着玖真。玖真觉得自己能在一个善解人意的外人面前彻底释放,真的好松弛啊!
医生告诉她,你选择了韦先生,选择了当老板的女人,其实就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如果你不想放弃,又不能改变现状,就先试着改变自己。比如,做点事情,转移注意力,调整调整情绪,也丰富自己的内心,至少让它不那么空。
玖真觉得这个建议不错。不过自己不可能回到小学教师的生活,那太苦了,她已经没有那个耐心。那就学习一些别的东西吧。这个社会什么需求都能满足。学国画,学声乐,学古琴……玖真最后看上“插花”,有个“中式插花初级班”,主要是学习家庭花艺,觉得还有用,就报了名。
今天第一次去上课,果然,学员不是富家太太就是准富太太。玖真惊异于自己眼光的犀利:前者,有钱有闲有牢骚,学得漫不经心的;后者认真极了。自然而然地学员们就分成了两个阵营,而且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戒备。
玖真一眼看到一个人,那个女的极瘦,抽烟,眼神有点凶。课间玖真正好去洗手间,听出正是那个女的在打电话,一副无所谓的口气:“我就是要拖他,反正都这样了,我豁出去啦……是他对不起我呀,我18岁就跟他,他在广州管采购,我在这边管销售,还带儿子,还替他照顾他那个三天两头生病住院的妈,我又操劳又守活寡,我能不老吗……他倒是好,在那边左搂右抱的,先前别人告诉我,我还不信……抽烟?我心头难受哇……说我聊天?我在网上跟人说说话又怎么了嘛!又不见面,又没上床!我心里苦,我那些话跟谁说去呀!我不说我得憋疯了我……”
玖真听不下去了,赶紧逃出来。她双手捧着胸口对自己说千万别成那样千万别成那样啊!我要好好学习,安心学习,学好了,把家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又到周末
学了一个星期,玖真感觉颇有收获,尤其插花的整个过程,内心特别清静,而且时间过得飞快。
又到周末了,玖真又有了小小的期盼。所以她设计了个花篮,插好,感觉不错,特别放在玄关处,让顶上的一束光打在上面,像个艳丽的美人抑制着内心的喧嚣静立在阳光下。
这天晚上,韦先生没赶得回来吃晚餐,但是难得回来得早且神智清醒,一眼看见了,欣赏了好一阵,连说不错。
玖真颇有些得意,说插花可不是随手乱插的哦,首先要有个整体布局在心里,然后是选择主题,就是为什么人、为什么事做的花篮;再然后是选择主题花卉,根据花语进行选花,才能表达出相应的心情;插的时候要注意突出主题,层次要分明,颜色要搭配合理……
韦先生说那你这个花篮的主题是什么呢?玖真一笑,只说:这个班学完了,我还要继续学西式插花初级班,还有高级班呢。韦先生想了想,挺认真地说,等你学业完成了,就可以开一个花店了。
前面无限循环的看不到尽头的日子似乎突然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外面的光涌进来,玖真的眼神像那篮被打上灯光的花,突然鲜活明亮了起来。
编 辑唐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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