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到苏州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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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不饶人。望着镜子里的我，额角竟然已能翻出几根白发。20年了，我嫁到苏州已经整整20年了……

19岁那年，突然接到机关秘书处通知，让我护送一位老首长的遗孀回苏州扫墓、探亲。接到任务后我便跟着这位革命老妈妈踏上南去的火车。

二月的北方，仍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老妈妈看着我身上厚厚的棉军装笑着说:“小鬼，江南现在已经是春暖花开，你穿这么厚的棉衣，南方人会笑掉大牙的，快换上毛衣。”望着车窗外白雪茫茫，我将信将疑地把棉衣脱了下来，心想，江南真的能有那么温暖吗?两天两夜的路程迷迷糊糊，当我一觉醒来时，火车已过了南京。望着车窗外的江南，我不由自主地说道：“昨日赏冰雪，今日看桃花，江南真是美啊!”

也许是到了谈恋爱的年龄，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起杭州人和苏州人。原先想找个北京籍男朋友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被江南的美景所淡化。接下来，在两年的寻觅中，老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一位开着北京吉普车来送伤员的青年连长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听到了他一口的苏州普通话，非常好听!再看他为伤员填写的表格，是一手漂亮的钢笔字，霎时间，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望着高大英俊的他，我心里一阵狂跳。接下来，我便以最快的速度，动用身边的美景网开始对这位“连长”展开了全面调查。军里几位首长知道了我的想法后，乐得合不拢嘴，联合起来做我的媒人，并一个接一个地找小连长“谈话”。小连长也不示弱，里里外外地也开始了对我的调查。一个星期后，我们两人一同坐在了电影院，一场“巴士奇遇结良缘”开始了我有生以来真正的恋爱，从那时起，我这个浑身是刺的北京疯丫头开始变得既温顺又听话了。

对苏州的真正了解是从谈恋爱开始的，每次约会总是围绕着苏州一圈一圈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离他家一步之遥就是苏州著名的“太监弄”，短短几十米的小胡同，却拥有好几家名扬四海的菜馆，“得月楼”、“王四酒家”、“松鹤楼”这些都是我早就耳闻目染的，还有那些上不了厅堂却伴陪他度过童年时光的民间小吃:五香豆腐干、炸臭豆腐、毛蛋、老虎脚、桂花糖糕、红菱角……真是听得我口水涟涟。说完了吃，他又开始跟我说起了穿，说起了南方人勤俭持家的生活理念。

两年后，我们结婚了，在筹备结婚事宜中最让我们投入精力的是“江南活动内容一览图”。这张图纸至今我还保留着，那上边，当年先生用蓝色和红色彩笔绘制出的“一览图”中清晰地记载着出发地哈尔滨―南京―无锡―苏州―上海―大连―哈尔滨。

第一次跟随丈夫回苏州，我感到自己很幸福，因为少女时的一个梦想已经成真，我已经是苏州媳妇了。当我拉着丈夫的手走下火车的一瞬间，我立刻被扑面而来的菜油香味所迷惑，没有哪一座城市能像苏州一样有这样浓浓的生活气息!小小的苏州城，一条条小弄堂，青青的石板路，小河枕着人家。清晨，河上袅袅升起的薄雾伴随着阵阵炊烟，随处可见那小小煤炉上慢火熬炖的美食佳肴，早晚河边刷牙的声响常常伴随着刷马桶的声音引得我咯咯直笑!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明媚的阳光下那一个接一个的红色马桶一点也不害羞地躺在墙角下晒太阳。

初到苏州，我们住在观前街富仁坊，那是一个典型的江南石库门大宅院，方方正正的石库门旁立了两个圆圆的青石墩，上面依稀可见荷花的图案，由于经历了太多的雨蛀风蚀，石头和图案已显得非常光滑。我想，当年这家老宅院的旧主人一定是在这两块青石墩上摆放了两盆荷花。推开朱漆剥落的大门，小小天井跃入眼帘。墙脚下一棵七拐八弯的老紫藤树顺着斑驳的粉墙黛瓦一直爬到了屋顶，窗下一口圆圆的石井，井口已被吊水的绳索磨出道道深沟，石井对面是一张圆圆的小石桌，外加4个圆圆的小石墩，不禁使人联想到先人在此喝茶、纳凉、谈天说地的悠闲生活。跨过天井来到后院，从地上遗留的石子图案来看，院子里后砌出砖房的地方一定是旧主人家的池塘，如果没有它，想必当年这小园子里一定也有许多花草和假山。宅院四周的房子都是青砖木制两层结构，最让我喜欢的是那各家的门窗和屋檐下吊着的“飞檐”，因为细看看，每家门窗上雕刻的图案都各异，有鸟兽、花卉，还有戏文。看遍这小园子的一砖一瓦、一门一窗、一树一石，我真想知道这老房主的故事。可先生说:“像这样的老宅院在老苏州有的是，你了解得过来吗?”

是啊!古老的苏州城有着太多太多的往事，仅仅是这兴旺不衰的2500年历史也够我世世代代享用不尽。我在心里暗暗地庆幸，在我20岁时，自己对今后生活的感悟是正确的。

由于富仁坊的房子政府落实政策要归还给个人，我们全家又迁移到了十全街。十全街虽没有观前街那么热闹、繁华，但我感觉到这条街从头至尾充满了儒雅和秀美。我的家，靠近吴衙场，也是石库门砖瓦两层结构的老房子。听婆婆说，这房子的老主人还健在，房子有百多年历史。天井、回廊、扶梯、雕花飞檐、窗花仍在，倒也小巧玲珑，只是扶梯年久失修又窄又陡，每次回家上楼梯几乎都有一种“爬”回家的感觉，窗外是那条小小的十全河，20年前，这条小河水很清，一群一群的小鱼在河里游着，楼下左右邻居都是在这条小河里淘米、洗菜、洗衣裳，窗外的河虽小，却挺热闹，一船一船的外国游客早晚不间断地从窗前游过，常常是当我推开窗，晾晒衣服时引起过路老外的一阵唏嘘声!照相机、录像机就对着我拍个不停，导游也不失时机地用外语讲着什么，大概是告诉他们:“过去的西施现在已落魄成苏州的小家碧玉。”我也时常挥动着手里衣衫向她们“哈罗、哈罗”瞎喊一气。而楼下的张家姆妈就非常有经济头脑，将自己闲时做的一些小手工艺品装在竹篮里，站在自家窗下的小石码头上，用竹杆挑到小船上卖给老外。傍晚时分，我时常看到张家姆妈手捧着装有花花绿绿小钞票的竹篮，一张一张地数着，满脸的幸福。这一情一景，至今魂牵梦绕在我的梦里，多美的一幅生活画卷啊!

夕阳西下，我常拖着先生和儿子沿着十全街和百步街散步，按照书上介绍的十全街历史寻找那十全街上的10口古水井，因为过去十全街曾因拥有10口古水井而得名“十泉街”。经过历代变迁，等我来寻找这些古井时，只剩下了两口。那时，十全街，尤其是从凤凰街口到葑门桥一带，靠河边的一面没有什么小吃店，人们也不大往河里扔东西，因为知道，家家都要在河里淘米、洗菜。由于这条街上有几家著名的涉外饭店、国宾馆，所以外国游客特别多。路边的店铺也几乎是清一色买卖古董、字画和苏绣。老苏州人知道，谁家要是在十全街有私房店铺，那这家人家一定是家财万贯。也许是每天与这些古董店铺同入眠，我对古董也产生了越来越浓的兴趣，只要有时间，我就不厌其烦地走东家看西家，却从来不买，总是白看，总想在这些古董里看出点什么故事。看累了，我就穿过小胡同去百步街的石桥上坐坐。小桥的两旁都是石板路，这条河比十全河要宽一些，一年四季常有乡下过城采购的小船从这桥下经过，乡下的村姑、婆姨常常背上背着小娃娃，双手摇动着船橹，河面上飘浮的微风轻轻吹动着村姑头上的纱巾，伴随着阵阵吴侬细语飘进我的耳朵，让人有一种想随船而去的感觉。

每次回苏州都会增加一些不同的感受。1993年秋天，当我又一次回到苏州时，我感觉最明显的是人多了，河水变脏了，过去窗外的旅游船没了，本来就不宽的小河里竟然时常漂过破沙发、烂草席之类的生活垃圾。过去这老房子里蚊虫并不多，可如今我这两条腿已被蚊虫咬得夏天不敢穿裙子。河里的“火赤练”毒蛇大概是受不了河里的臭味，开始从河里向住家的天井爬去。十全街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安静了，窗外还是那条河，可鱼没了，游船也没了，楼下张家姆妈的财路也就断了。半夜里，楼下的那只老猫，时常被夜里从河里爬上来的硕鼠和毒蛇吓得嗷嗷直叫!短短几年时间，这幢迷人的老房子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魅力。1993年，政府开始对老城区进行改造。一年又一年，我所居住的十全街老店铺越来越少了，从南园饭店到苏州饭店这一中心路段，所有的老房子都被扒倒。过去的十全河里堆满了建筑垃圾，我仍然每天行走在十全街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放眼望去，唯有那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依旧老态龙钟遥望着天空。

两年后，新的十全街展现在我面前，错落有致的仿古建筑，模样基本一样，听说过去的老古董店主们大部分又都迁回来了，仍然沿袭着他们世代祖传的老营生。新的十全街经过了改造以后，如今这10口古水井已经一口都没了，唯有那“忠贞不渝”的老梧桐树依旧。清一色的店铺有卖花花绿绿的新潮衣裳，有各类快餐店，喝粥的、卖烟的、廉价内衣、建筑涂料，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值得欣慰的是，十全街上又能看到川流不息的外国游客了，小小的十全河也开始变清了，只是河边的新居没有多少人文景色，过去外国游客乘坐小船看景色的旅游项目已被一串串人力三轮车所代替。小河边的“西施”和张家姆妈都已成了过去。我想，也许是河边的景色都是水泥新造出来的，没有多少历史的韵味，老外对此已失去了兴趣。其实，建筑也像人一样需要风霜雪月慢慢的陪伴才能有历史、有故事；经得起推敲、更耐人寻味。

我家早就搬出了十全街，住进了宽敞的新公寓。一个美丽、古朴、优雅、伴随着2500年历史的新苏州已渐渐地展示在世界面前。我怀念过去的老苏州，因为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我仍然魂牵梦绕着我住过的老房子，和那慢悠悠的生活节奏。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生活的脚步不能停下，也许我只能在梦中重回20年前的老苏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