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比广州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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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年1月底，乒乓艺术酒吧举行了其“史上最后一击”系列告别活动，为其三年多的舞台时光拉上了帷幕。城中很多音乐人和文艺青年都加入了，最后一次在这个置身于旧工厂区的红房子里唱歌、摇摆、拥抱、干杯，欢笑里带着泪水。惆怅不是没有理由的——乒乓艺术空间和乒乓艺术酒吧在过去三年举办了三百多场演出，还有各式艺术展览；空间对面的酒吧则有会制作风味朗姆酒的法国老板石头和他的老婆、好客的阿邱，以及一条见谁都卖萌的小狗“咖啡”——没有文青能拒绝这个组合，因此乒乓也就成了首屈一指的广州文青聚脚地。

关掉了酒吧，石头和阿邱可以每晚抱着他们刚出生的女儿Nina，在东山口老城区散步。现在他们有充足的时间陪伴这个小天使，并专注到新方向中——推动城市公共空间艺术的发展。“我们把酒吧关掉，因为这里的粉丝太固定了。我希望乒乓空间能以虚拟的形式存在，以实际的项目走进不同的空间，到户外、街头去，影响更多的人。”石头说。

二

“石头”是法国设计师Pierre Picard的中文名。他来自巴黎，1997年进入平面设计行业，在顶级的设计事务所工作，后来转为独立设计师，为耐克、喜力、欧莱雅集团、法国人民银行等机构服务。按这个轨迹运行，他迟早会过上大师级人物的生活：每年只做一份设计稿，剩下的日子便是白天晒太阳喝咖啡，晚上纸醉金迷，不时外出旅游探险，一切为寻找灵感服务。

转折点发生在塞纳河上的一艘酒吧船里，他在Party中认识了在法国旅游的中国女人阿邱。

石头拒绝告诉别人自己是怎么被吸引到的，只肯说：“这个女人很漂亮，很有意思，所以我去和她聊天。”聊天结果自然是石头更神魂颠倒了。于是，为了再见阿邱一次，他一个人飞来广州，呆了10天。随后他决定搬到广州来定居，因为“中国很有意思”，当然，更因为阿邱。

从理性的角度计算，放弃日渐成熟的事业和人脉资源，去一个从生活习惯到文化背景都陌生的国度从零开始，丝毫不合理。但石头没犹豫，一到广州就开了自己的工作室，和众多媒体、商业客户建立了合作关系——现在在广州报刊亭看到一些本地媒体的报头、刊徽，好些都经他手修改过。2007年，他受广州丽思·卡尔顿酒店委托，主持酒店的平面视觉设计工作至酒店开业。

对本土设计师而言，全面主持跨国品牌五星酒店平面设计工作，是职业生涯又上一台阶的标志，还意味着更多高效益的项目陆续有来，正是乘胜追击的时机。结果，石头又一次转身而去，到香港去参加一个持续多日的帆船比赛，还捧回了冠军奖杯。

回到广州，他开始思考拓展自己的创作领域。恰好此时受邀对广州一处旧厂房进行改造设计，于是他提出将其设计成创意产业园，并做了关于园区功能定位、建筑设计、多媒体等领域的全套设计，又规划了自己的艺术空间、酒吧、工作室。如我们所知，这个创意园就是“星坊60”——在它成立以后，广州第一次有了类似北京798那样的Loft，尽管它非常迷你。

为了做好这项目，他推掉了绝大部分找上门的客户——“那些没想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东西的客户不是我的客户，因为那要花太多时间去沟通。”他说。

三

在石头出生的1970年代初，法国刚经受“五月风暴”洗礼——1968年5月，法国左派理想青年们走上街头，高喊“人性在最后一个资本主义者与最后一个官僚灭亡前不会真正幸福”“我们的道路是向着博爱的长途跋涉”这样的口号，用木棍和石头对抗政府军警。尽管危机最终被平定，但对资本主义的反思、对消费欲望的抵制、对活出生命质感的追求这些思潮已经蔓延开。石头的家庭里虽然没有“红五月人”（Soixante-huitard，特指当年上街抗议的年轻人），但深受影响，变得对商业社会、物欲消费的逻辑充满警惕，而又对自己的未来蠢蠢欲动，不愿接受约定俗成的体制，希望能干点什么，改变世界。

石头刚上小学时，他的父母就一起辞掉工作，把石头两兄弟带到帆船上，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帆船旅行。一家人吃住都在船上，所有事情都要自己动手，石头两兄弟也要自己帮忙。帆船驶到渔村或者港口，就进行短暂停歇，补给生活用品，石头则忙着找当地的邮局，寄信给学校里的老师同学，然后带着弟弟和当地的小朋友玩。

这趟旅行对石头的影响是深远的。他说：“我从小就见到了很多和自己不同的生活习惯，所以在我眼里，没有值得大惊小怪的东西，只有和我不同的东西。所以我来到广州，比别的外国人更容易融入。”更重要的是，这让他接受了一种漂泊的生活状态，以至于在新的机会出现时，可以毫不犹豫地改变原有的生活轨迹，哪怕为了追逐自己所希望的未来而放弃一些金钱收益。不过，对理想青年来说，赚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打开心扉，关注社会”才是（受五月风暴和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影响，倡导努力探索自身精神世界的哈佛心理学教授蒂莫西·利里语）。

四

在关闭前，乒乓艺术空间是“星坊60”唯一可以看展览和表演的地方。这里曾以开放的态度容纳了丰富的、跨领域的艺术活动，有影像、装置、表演艺术、音乐、设计和出版等。任何人都可以来这里试一下，前提是石头认为你的东西足够好。如果他很爱你的作品，不计成本自己掏钱请你来也不在话下。

其实就表演场地属性而言，乒乓算不上好：没有音响设备、舞台和既有的视觉效果，全都要靠自己策划、设计和搭建，而由于厂房的先天缺陷，自己搭建的音响效果也难尽如人意，共鸣回声很大。有趣的是，这个缺点是不少表演者选择乒乓的理由——“这个空间的奇特在于它的完全空白。每次都因应使用者的意念呈现一种新的状态，所以每次都是一个新生创作过程。”广州本土设计团队DBG的主要成员KaR说。在DBG三周年纪念表演“怪兽发声”的筹备阶段，他放弃了诸如星海音乐厅、蓝宝石等传统的演出场地，选择了乒乓。演出当晚，空间变成了超过500人的潮青文青大聚会。演出结束后，歌手们扛着吉他走进酒吧，继续演唱，还增加了和听众们的近距离互动。

在公共空间，创作者和观看者的近距离互动，是石头最想要的效果。

“有一个地方把大家聚在一起玩，对一个城市来说非常重要。广州是一个外来人口众多的城市，如果所有人来到这里，只为了赚钱，城市的基础会非常不稳固。而艺术可以把不同的人聚集起来，感染他们，赋予他们共同的感受和记忆，让他们有共同的东西。城市的文化就是这样慢慢培养起来的。”石头说。

“星坊60”里面其它商户的老板、员工，也是乒乓的常客。石头印象最深的是一个60多岁的餐厅老板，因为几乎每次展览，老先生都会去观看。“他60多岁以前都没有看过一次画展和舞蹈表演，更别提掏钱去大剧院听歌剧了。经过乒乓的熏陶，他现在已经很懂艺术了，并且会关注这个领域的东西。可是如果没有我们，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关心艺术。”石头很自豪地说。

但乒乓做了三年，局限性也展现无遗：场地固定而又相对偏僻，每次来的观众都相对固定。可以说，在现有条件下，乒乓在广州已经达到了它所能达到的高度。而石头不满足于此，他想和更多观众分享艺术，帮助更多喜欢艺术的人。

2011年5月，乒乓空间应邀承办“中法文化之春”顺德凤城艺术节，场地是顺峰山公园湖畔，聚合超过200名顺德本土艺术工作者，30多名中外艺术家、音乐人，吸引了超过20万民众参与其中。庞大的表演团队和策划工作量即使在广东来说也是罕见的，影响力也非常深远。这次活动又给了石头更多新想法。

五

在石头的工作室和家里，各种苹果产品一应俱全。他喜欢苹果产品，因为美观和好用，但并不因为乔布斯是一个“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男孩”——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在巴黎五月风暴一年多后举行，数十万美国年轻人在那里用摇滚来歌唱反战和性解放，学者们认为，这个音乐节和五月风暴的精神是一致的，理想青年和嬉皮士们都对资本主义反感，有救世情怀，想靠自己的力量改变世界，只是有的用吉他，有的用画笔和装置，有的用电路板和焊枪。

乔布斯做到了：MacBook Air横空出世，其它笔记本品牌都跟着它向更轻薄的方向走；iPhone一诞生，原本多姿多彩的手机世界，忽然整齐划一地变成“黑机身+大屏幕+home键”的设计。

但石头认为乔布斯不是英雄。这个IT嬉皮士被资本主义招安后，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自己，变成了资本家。“苹果只给股东分红，却不做慈善。”石头说。他认为自己和乔布斯的共同信条只剩下了——都想做一些好东西出来。

石头的成绩也不错，乒乓艺术空间成功以后，广州的各种艺术创意园、艺术空间便雨后春笋般拔起，设计师们都不忘在创意园里留着酒吧的位置——大家都知道了展览空间旁边的一所酒吧对于增加互动的重要性。

但这是石头再一次为自己的工作做减法的原因：“我没必要保留自己的空间了，如果有需要做室内活动，可以和别的空间合作。我更希望走到户外和街头上，影响更多的人。巴黎那么小的一个城市，每年有成百上千个音乐演出和户外艺术展览。我希望在中国推动这个事情。”

乒乓最近在运作的非营利性项目是《漂流大时代》中法德跨界户外装置情境剧德国汉堡站。这个项目旨在免费扶持三国青年艺术家在公共表演艺术领域的发展，由三国艺术家在每个城市进行10天的驻地创作，促进青年艺术家在专业领域的国际交流和碰撞。而且这是在公共空间里不设戏台的情景戏剧，和观众零距离接触，自由而随性。中国的几个80后艺术家因为这个项目获益良多，而且得到了全程资助。

接下来，还有深圳、广州、东莞、顺德等地的多个户外艺术活动等着石头去策划。

六

来到广州近8年，石头已无比习惯这里的生活，说流利的普通话，喝早茶吃粤式点心，自己会下厨做湘菜和粤菜，和朋友开玩笑骂人时会讲“屌你”，在车流量少而且没有监控摄像头的单行道，他还懂得指挥的士司机逆行去抄近路。

他喜欢东山口老城区，虽然搬过家，但一直没离开那个区域，因为那里“安静得让我可以读书和思考，而且每天起床都能听到鸟叫蝉鸣”。他现在住的地方有天台，让他可以在天气好的时候晒一天太阳。

每隔一段时间，他会到城郊的小洲村去，看看朋友，闲逛。“长时间呆在城里是不行的，我要出来呼吸一下。”他说。

这个粗心得经常摔坏笔记本电脑、弄丢手机的男人，对女儿Nina却有无比的耐心和细致。抱着女儿逗乐是他最开心的事情，他也乐于每天为她变着花样做小份的半流体食物，然后一口一口喂她吃光。女儿是他除了事业以外，在广州实现的另一个梦想，而且比事业更重要。

年少时的帆船之旅对他影响颇巨，他希望有一天也能和阿邱一起带着Nina去一趟这样的旅游。“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在广州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完。”石头说。但他和几个朋友在茂名的海滩正筹备着户外俱乐部，有帆船、滑翔伞、小型直升飞机、集装箱改装酒店等设备。可能他的远行会在那里出发。

广州让他有了很多改变，但本质上，他还是那个一直在路上，一直希望做点好东西出来的理想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