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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扬业裹着件紫色旧袄,目光呆滞地瘫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屋里黑黑的,她低着头,蜷缩着身子,刚一开口就嘤嘤地哭出声来。
辛苦抚养了18年的智障弟弟唐扬明被人砸死、沉尸河底,而凶手正是和她同床共枕20余年的丈夫王文香。
她始终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事实。在法庭审判过程中,唐扬业数次忍不住想站起来发言。“我就想说一句话。”她告诉本刊记者,“我想说,我不相信我丈夫会杀人。”
棚子里的家庭
王文香是淮南市河口村出了名的“老实头”。在村民的印象中,王文香只知道埋头干活,头脑简单,寡言少语,从未和人红过一次脸。
而一提起他的小舅子唐扬明,村民们就有一肚子的怨气。
“他就爱打人、骂人。见了人就讨东西、讨钱,如果不给他,张口就骂,举手就打。好多人都被他打过。他力气可大着,我也被打过。”村民纪宗春对本刊记者说。
身体壮实的唐扬明从不干活,却喜欢使用他的拳头。他还喜欢光着身子满大街乱跑,或是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沿街洗澡,即使有大姑娘在也不避讳。
唐扬明从小得病后造成智障,上头还有个智障的大哥,当地人称他俩为“傻大么孩”和“傻小么孩”,母亲同样智力低下。兄妹3人中,老二唐扬业是唯一智力正常的孩子。
从小,唐扬业就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担子比别人沉。
王文香的家境同样贫寒。他家共有兄弟姐妹8人,他是家中老四。因为家里穷,他没有念过一天书,长大后也讨不起老婆。
1982年,在双方家长的撮和下,24岁的王文香娶了姑母的女儿唐扬业。同年底,他们的大女 儿出世了。
1986年,王文香的小弟弟得了绝症,全家人砸锅卖铁给他凑钱治病。王文香夫妇也变卖了自己仅有的瓦房。从此以后,菜地旁搭出的棚子就成了王文香的“家”。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灯,无论严寒还是酷暑,全家5口人挤在一张床上,分享一条破旧棉被。
1991年唐父去世后,面对3个头脑不清的家人,王文香、唐扬业夫妇责无旁贷成为“家长”。此时,他们膝下已有3个孩子,大女儿9岁,老三王雷才5岁。
也就是从这一年起,爱惹是生非的唐扬明成了王文香夫妇挥之不去的梦魇。
二度收养
“他经常打我、骂我,还打我妈妈,打我女儿。”唐扬业一边回忆,一边缓慢地叙述,“我弟弟把我的家都搞没了。”她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但说老实话,他死了,我还是觉得难过,毕竟他是我的亲人。”
在照顾唐扬明的漫长岁月里,王文香夫妇几乎没过上一天太平日子。不是东家告状,就是西家要求赔偿。唐扬明几乎把四里八乡的村民都得罪了,有时是偷东西换酒喝,有时是打架滋事,有时又将人家地里的菜随手拔掉。所有这些麻烦,姐夫王文香都不得不出面解决。这让村民们深感同情。
受害程度最深的还是王文香自家人。因为唐扬明知道,家里人不敢拿他怎么样。
“他凶得不得了。”说起这个智障弟弟,唐扬业爱恨交加。有一次,她叫唐扬明去地里割牛草。他不干。唐扬业就说了一句:“不给你吃了。”
唐扬明立即被激怒了。他拽着姐姐的头发,劈头盖脸地打了她一顿。
像往常一样,唐扬业没有和他多计较,含着眼泪忍气吞声地去地里干活。可是唐扬明却余怒未消。等唐扬业傍晚回到家中,发现所有的锅碗瓢盆都被砸碎在地,家具上还被涂抹了屎和尿。
“你说他傻吧,他比我大哥还聪明些,他经常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卖,卖了钱还知道数数。”唐扬业说。
对于这个蛮横的智障妻弟,瘦小的王文香向来没办法,也很少埋怨什么,所有的情绪都埋藏在心底。
后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王文香不得不向村委会求助,他实在无力承担唐家母子3人的生活开销。
1996年,经过毛集镇政府的多次协商,村委会将该母子3人安排到毛集敬老院生活。王文香一度以为,噩梦终于结束了。
在敬老院期间,唐扬明依然不改旧习,吃饱后常常上附近的董岗集市生事,惹得村民纷纷到敬老院告状。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年左右,直到院长周士启趁一次吃午饭的当儿,对唐扬明进行了说服教育。
唐扬明照旧犟头倔脑地不服管教。
“我批评他,说不听话就不给你吃。”周士启告诉本刊记者。
“不给你吃”这四个字,又一次让唐扬明暴跳如雷。他当即脸一红,对着周院长破口大骂,还搬起一块大石头,吼道:“我要把你的锅都砸了!”敬老院的老人们纷纷用身体护住锅,不让他砸,他转而又要砸周士启。
这件事发生后,周士启请示了上级领导,将唐扬明从敬老院“开除”了。
王文香夫妇再一次收留了唐扬明。
王文香也曾想过将唐扬明送入精神病院,但费用让他望而却步。
上海滩求生
又是数年过去了,王文香的3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菜地边的棚子,一张床,一床被,再也无法容纳3个成长中的年轻生命。
2002年,听人说上海市宝山区有菜地可以承包,王文香立即带着一家人奔赴上海。
因为经济困难,3个孩子都在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到上海后,3个后生进了工厂打工。王文香两口子则种地卖菜为生。
为了照顾唐扬明,王文香夫妇将他也带在身边。王文香自己的80岁老母却留在老家,由王文香的哥嫂照顾。
到上海后,王文香的“新家”依然是菜棚。夫妇俩还在附近的小练祁河边给唐扬明也搭了一个棚。
他们走后没多久,老家的菜棚就坍塌了。
唐扬明照旧不干活,以讨饭为生,没吃的时候就到王文香家吃。他常持一根1米左右的木棍在双手间敲击- - -这既是他讨饭的工具,也是他打架闹事的“武器”。附近的不少村民都见过他在镇上四处游荡,深夜不归,有时还看见他到处大小便。
在上海承包菜地的日子里,王文香家的经济情况比在老家时宽裕了些,一年下来也能积攒几千块钱,而他们的心情一如既往的恶劣。
为唐扬明四处赔不是的日子继续着。王文香内心积压着的怨气,越来越难以压抑。
儿子的婚事
王文香这辈子最在乎的人就是儿子王 雷。按照当地风俗,女儿出嫁后就不再多过问娘家事,唯一的儿子王雷自然就成了二老的希望所在。
王雷从小聪明懂事,长得颇像傻舅舅唐扬明,但个子矮小得多。
男大当婚。王雷在上海打工时认识了一个漂亮的淮南姑娘,两个情投意合的年轻人很快走到了一起。
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王雷将姑娘带到家中面见二老。
对于这个漂亮乖巧的准媳妇,王文香非常满意。但傻舅子唐扬明的存在始终让他心头蒙着一层深重的阴影。
为了儿子的幸福,唐家没敢一下子将唐扬明的情况告诉女孩。但王文香知道,纸包不住火,这层窗户纸总得要捅破,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
就算女孩能接受这个傻舅舅,他也不希望下一代再被唐扬明拖累。
让王文香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有一天,准媳妇到王雷家,忽然看到一个大男人赤身地在她面前洗澡。女孩子害怕极了。
这件事让王文香非常生气。
“他有点‘花痴’。见了女的就喜欢惹一惹。”该案律师林红斌告诉《望东方周刊》。
附近村民也证实了这个说法。在宝山区看守所工作的刘阿姨就遭遇过唐扬明的骚扰。她向本刊记者比画着说:“有一次,我正在路上骑自行车,他突然跑上来,挡住我的车把,敲了我一下,嘴还咧着傻乎乎地笑。我吓了一大跳。”
所幸,唐扬明的出现并没有破坏小两口的感情。2008年5月,王雷订婚了。
订婚宴设在老家,由王文香一手操办,而唐扬业带着傻弟弟留守上海。
杀机
看着儿子幸福的笑脸,王文香愁绪难解。他不合时宜地又一次想到傻舅子唐扬明。他想到18年来一家人含辛茹苦地照顾唐扬明,想到傻舅子给全家人招惹的麻烦……18年付出,却没有换来唐扬明丝毫的收敛。
不能再让他拖累儿子一辈子!王文香暗自下定了决心。随即,一个可怕的念头隐约浮起在他心头。
对于这个一闪念间的想法,王文香并未立即付诸实行。但很快,唐扬明的再一次惹事,“鼓动”了他行动的决心。
回到上海后不久,唐扬明因为偷东西,和一个收垃圾的人打了一架。那天王雷正巧上夜班归来,疲惫不堪,不想却看到唐扬明与人在路边扭打在一起,正处于下风。
“别打了,他是我舅舅。”王雷见状立即上前去拉架,并一迭声地和人赔不是:“对不起,他不懂事,对不起。”在劝架过程中,王雷也不小心挨了一下,并摔破了腿。
回到家中,王雷腿上现出血痕。王文香夫妇在追问中得知了事情经过,为儿子心疼不已。
接下来的几天内,一向温吞的王文香忽然变得暴躁。有一天,他和妻子因琐事发生了冲突。“他骂了我几句,还想打我。这是结婚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唐扬业告诉本刊记者。
2008年5月27日,唐扬明又惹王文香生了气。这一次,王文香和他吵了几句。唐扬明于是举起那根1米长的讨饭棍子,对着王文香戳戳点点,嘴里骂骂咧咧。
这时候,婚礼上的可怕念头再一次蹿入王文香的脑海,并紧紧攫住了他。
5月28日凌晨1时许,王文香像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出门送菜。鬼使神差般,他悄悄走进唐扬明居住的棚子。
唐扬明睡得很熟。这个给他带来无尽烦恼的小舅子,只有在睡梦中才能安静下来。
王文香决定,就让他这么睡下去,再也不要醒来。
他从棚棚里捡了根木棒,又拾起块红色砖头,先后朝唐扬明的头面部猛击。唐扬明吃痛,哇哇叫了几声。王文香又将唐拖到了附近的河边,推入水中。
“从轻处罚”
案发后,王文香被逮捕的消息震惊了原籍整个村庄。村民们为王文香感到惋惜、同情,纷纷为其说情,希望能减轻他的刑罚。
不多久,警方收到了河口村民的联名信,信中一一历数唐扬明平时扰乱村民的行为,也恳切地说明了王文香忠厚老实的品行,尤其是他常年照顾智障小舅子的艰辛,强烈要求法律从轻处罚王文香。
在信的末尾,满满三页附有村民签名的鲜红指印。本刊记者数了数,整整有100个红手印。
“他确实是个老实人,但他是法盲,一个字不识,唉,一时糊涂啊。”联名信的执笔人纪延柱说。
“我越来越老了,干不动了。他(唐扬明)的身体却好得很。我年纪又比他大,我死后,怎么办呢?”事发后,关押在上海市看守所的王文香告诉律师林红斌。
即便关在监牢里,王文香惦记的还是儿子的婚事。“他一直担心,与儿子的订婚女朋友会怎么样,还会不会跟他。”林红斌说。
“我已经苦了一辈子。我这样做,可以换来儿子清净一辈子,还是值得的。”王文香并不在乎自己要为这一极端举动付出怎样的代价。
对于唐扬明的死,他也感到后悔和内疚:“毕竟也是我的亲人。”
王文香最终被“从轻处罚”,判处了有期徒刑13年。而一些村民仍觉得“判得重了”。
判决前2个月,王文香81岁的老母亲去世。“我们始终不敢告诉她。她从别人口中知道此事,怪我们瞒着她,又生气,又想儿子,眼睛都哭瞎了。”王文香的嫂子告诉本刊记者。
在等待判决结果的日子里,唐扬业正忙着给儿子筹备婚礼。老家的“房子”早塌了,她暂住在王文香哥嫂家。
每次一想到丈夫杀了自己的弟弟,她的脑子就嗡嗡地响个不停,好似有千百只蜜蜂在蜇噬。“她不吃饭也不睡觉,我怕她把脑子也搞坏了。”王文香大哥王文平说。
王雷的婚事如期举行。另一边,王文香已出嫁的女儿刚生完宝宝。
所有这一切的天伦之乐,王文香都只能在监牢中闭上眼睛去想象了。
“被害人很可怜,凶手也有苦衷,但无论如何,杀人已触犯刑律,构成犯罪,必须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该案公诉人施净岚对《望东方周刊》表示。王文香家的菜地上,还种着没来得及收割的蔬菜。他和唐扬业居住的大棚依然矗立在菜地边,周围垃圾混杂。唐扬明被杀后,唐扬业曾求当地村书记不要拆她的“房子”。
办完儿子的婚事,唐扬业原本打算一个人回到上海,种地、卖菜,等待丈夫出狱。不过,她终究还是没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