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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探出生活的深渊,再铺上薄薄一层“厨房油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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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门罗的许多小说都提到过休伦湖。她笔下的人物,总是沿湖搬来搬去。休伦湖是她小说世界的圆心,是小说中人的共同话题。

为了这个在门罗小说中若隐若现的湖,特意去查了下资料。这个湖在北美洲五大湖中列第二,风景秀美,湖中颇多岛屿,湖岸有沙滩、礁石和森林,是度假胜地。门罗生活的安大略省,就在休伦湖的东边和北边。她在安大略省的小镇出生长大,其间一度离开,去大学读书,在大城市生活,做驻校作家,七八十年代还曾四处游历,甚至来过中国,但最后还是和第二任丈夫一起,在休伦湖边的小镇定居。显然,休伦湖和经常出现在她小说里的小镇、饲养狐狸的父亲一样,都是她生活里真实的存在。

生活在秀丽或不那么秀丽的小镇上,都要接受两种目光,一种是“游客凝视”,那是一种外来者的,以假想开始以假想结束的目光,在他们看来,小镇生活悠闲平静,人际关系散淡,并用这假想解释一切,如果小镇上发生了耸人听闻的事,会被视为对宁静生活的破坏。另一种是小镇上那些聪颖者的自我审视,他们看到的,是这种平静生活里狰狞的一面,尤其是当外来者呈现了一种生活可能,而他们却只能固守现有的生活,并被封印在外来者的想象中时,这种狰狞被加深了。

这也是门罗最易被人误解的地方。因为门罗的生活背景,人们常对她投以“游客凝视”,以为她书写的是小镇生活的丰美恬静,至多有点淡淡的悲哀,所以称她为“当代契诃夫”,但她写的,却是自我审视的目光钻探出的深渊

她的一部分小说,比较接近人们的这种想象,例如她在1968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15篇小说,从题材上看,更接近风俗志和青少年生活回忆,片段感强烈,又清淡天然。《沃克兄弟的放牛娃》里,小女孩跟着当推销员的父亲去开展业务,却遇上父亲的前情人;《亮丽家园》中,一群八婆试图赶走住在社区里的潦倒老妇,女主人公拒绝了她们的投票邀请;《办公室》里,女人租了间房子做写作工作室,却被男房东骚扰;《杀马》里,小女孩放走了即将被杀掉的马,父亲却没有责怪她。略有怪异之感的,是《快乐影子之舞》,镇上的老小姐,教授钢琴,时不时举办钢琴演奏会,有一天请了一群智障孩子来表演,这“是她生活的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公告”,结果是,她打破了小镇女人们的小体面和安全感,被彻底放逐出女人们的圈子。

门罗此后的中短篇集《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好女人的爱情》、《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和《爱的进程》中,也有许多“休伦湖风俗志”式的小说,只是结构更完整,情节更饱满,文字更精致,她也越来越熟练,开始频繁使用一种电影式的结构方式,用一个女人(对,她绝大多数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女人)几十年生活里的几个片段,将她的一生进行概括,例如《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里女管家的一生。她的小说风格,就在这些小说里慢慢成型。一个隐蔽的也是永恒的主题,也在这些小说里反复出现:被小镇拴住的人们内心的崩坏。他们总是因为贫穷、被家人拖累、缺乏能力和勇气,或者热爱小镇等等原因,停留在小地方,内心深处却满怀渴望,以为生活会被某个机遇激活。这个机遇或者没有来,或者以一种邪恶的面貌出现。

她起先是借着外来者的目光打量小镇,给出他们想要的,后来却更多内视,只给自己想给的。《爱的进程》中的母亲,陷在单调的生活里:“你们的妈妈只有天花板上的污渍可以看”,女儿也觉察了这点:“对于母亲的闲聊和故事,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它们后头有什么东西膨胀着,就像一个你没法看透、找不到尽头的云团。有一团乌云,或者一剂毒药,侵入了母亲的生活……当我让母亲难过的时候,我也成了它的一部分”,偏偏有群嬉皮,租了他们的房子,成立了一个公社,过着放诞不羁的生活。女儿知道他们其实无意嘲弄她父母的生活,“但她依旧希望他们失败”。被生活败坏的母亲,终于做出了崩坏之举,烧掉了父亲留下的一大笔钱。这件事成了一个接力棒,交给了她的女儿,女儿认为,自己生活的崩塌,就是从这件事开始。

作家淡豹在评论门罗小说时这么说:“门罗写的是life,汉语中,life是生活也是生命,这两个词的含义如此不同—活是过日子,命是动力,两种都是伦理,我觉得门罗写的就是二者骤然打通、生活变成生命的那些悲剧/惊异/冲突与启示的时刻,此前生活中多的是权宜盖住的洞,人使劲儿,凑合,忍,等,然后发生了一些什么,人得动起来了,然后又发生了一些什么,我们离遥远近了一些。”

这个主题,在她的另一部分小说里发展到了极致,这使她被贴上“哥特风”的标签,也超出了许多人一厢情愿的小镇桃源假想。

这类小说,不再满足于描摹朦胧的阴影、生活里的小龃龉,而是直接呈现它近乎恐怖的后果。例如《发作》。主人公是夫妻俩,生活在小镇上,丈夫有过雄心,最终因为要照顾家人重返小镇;妻子有过婚史,最终因为前夫开车奔赴北极而宣告结束。某天,妻子去给邻居老两口送鸡蛋,却发现两个老人被枪轰死,她镇定地报案,镇定地回家做饭。夫妻俩讨论后认为,老两口有过一次激烈的发作,并因此联想到自己生活中的许多次发作。但在最后,丈夫发现,警察告诉他的现场细节,和妻子所说的有异,他在雪夜出去散步,进了一个树林,看到那里堆积着废弃的汽车,像一堆怪兽。生活里潜藏的恶意,骇人的激情,还有不为人知的过去,就这样突然出现了。

门罗晚期的两本小说集《逃离》和《幸福过了头》中,还有更可怕的故事,例如《法术》和《深洞》。《深洞》先用郊游的场景,揭示了一个中产家庭的矛盾:一家人在郊游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岩洞,有危险警示,但他们9岁的儿子却毫不意外地掉进了这个洞,被父亲救起的儿子,在许多年里称父亲为“资产阶级的绅士”、“家庭英雄”,并讥讽地说:“要对救了我一命的人表示感谢”,父子之间的相互憎恨和厌烦,就那样陈列出来。多年后,儿子长大,与家人断了联系。母亲找到儿子,发现他加入了一个古怪的修行者团体,群居、禁欲、乞讨,住在危楼里,瘦得像个艾滋病患者。她绝望地认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可能把他救出这个更大的深洞。

《法术》的故事类似,乡下有异能的年轻女人,跟着一个科研工作者逃离小镇,陷入一种可怖的生活,她的女友在多年后才探知她的下落,并构想出她生活里的骇人场景。

门罗小说中的主人公表示,不喜欢伯格曼的电影,觉得他“阴森森、神经兮兮”,但那正是她小说主人公的状况。他们是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里写的那种“畸人”(提出“畸人”这个概念,真是舍伍德·安德森对现代人最大的贡献):“起初,世界年轻的时候,有许许多多的思想,但没有真理这东西。人自己创造真理,而每一个真理都是许多模糊思想的混合物。全世界到处是真理,而真理通通是美丽的。一个人一旦以为自己掌握一个真理,称之为他的真理,并且努力依此真理过他的生活时,他便变成畸人,他拥抱的真理便变成虚妄。”他们怀抱真理,偏执、执拗、从不反省,不肯接受更广阔世界的洗礼,最终把这真理捂馊了,生活在崩坏的经验里,最终成了罪案的主角,或者命运轮下的祭品。

门罗的小说,就伟大在这里,她先是发掘了生活中的骇人之处,却又用一种生活化的方式去描绘它。她钻探出了生活里的深渊,却又在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厨房油毡”。她只写主妇们面色如常的时刻,却用各种线索暗示壁橱里的骷髅和后院的尸身。她只写饭桌上的谈话,信件里的絮叨,让读者拼凑出当事人的离奇惨遇。而且,她始终不为小说潮流、时代更替所动,就在她开拓出的这个领地,反复打磨,不停挖掘,最终创造了一个精微细致、阴郁和明丽兼有的小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