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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王湾《次北固山下》历经千年,屹立不倒。有张说揄扬在前,《河岳英灵集》称颂在后,经过宋代沉寂,明代再现光芒。文章通过文献分析,探讨其历代以来的传播与接受史,揭示文学作品发展与社会风貌之间的深层联系。
关键词:《次北固山下》 接受 传播
唐代诗人王湾,先天元年登进士。玄宗命马怀素等校正群书,王湾亦预其事。十一年,湾与殷践猷等重修成《群书四部录》二百卷。湾词翰早著,为天下所称。《次北固山下》“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之句,张说题于政事堂,令为楷式。《全唐诗》存诗十首(1)。
与李白相比,王湾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实在并不很高,但在王兆鹏先生《寻找经典---唐诗百首名篇的定量分析》中,《次北固山下》与白居易《琵琶行》、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由于得分完全相同,难分高下”,并列第十。新晋的2011《唐诗排行榜》一书里,该诗仅次于李白《蜀道难》,排行第十一。无疑《次北固山下》在千年之后的中国,受到读者极大的喜爱,这也说明,读者对名篇的选择和价值判断,并不完全看作者声望的高低和名声的大小,而是看作品本身的艺术魅力。当然,这里面不排除有时代因素的影响(2)。王兆鹏先生甚至说:“今后的文学史著作,是否应该给创造了经典名篇的张继和王湾留下一席之地?”
正如程千帆先生所言,文坛上作家的穷通与作品的显晦,总是在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发生的。《次北固山下》今日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唐代名篇之一,当今的选本很少有不选它的,但回顾这一诗作在明代前的命运,却未必如现今般青云直上。诗歌作品传播本身,也是民众接受的过程,《次北固山下》经典意义就在这一动态变化的过程中形成。
王湾没有专集,《次北固山下》只有通过总集、选本或杂记流传下来。今存《唐人选唐诗十种》中芮挺章《国秀集》卷下最早收录此诗:“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而后殷《河岳英灵集》也收录王湾此诗,但题为《江南意》:“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 潮平两岸失,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归年”,称赞“诗人以来少有此句。张燕公手题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
宋代文献如《文苑英华》、《唐文粹》、《唐百家诗选》均未收录王湾的《次北固山下》。耐人寻味的是,《文苑英华》收录了王湾其他三首作品,如《丽正殿赐宴同勒天前烟》、《年应制》、《清白二渠判》等;《唐文粹》则选录王湾另一首作品《奉使登终南山》,可见以上三则材料非不能收录《次北固山下》,很有可能是见而未录。仅南宋周《三体唐诗选》收录王湾《次北固山下》;计有功的《唐诗纪事》,仍以《江南意》为题录前一种文本,又附录后一种文本;尤袤《全唐诗话》,则全从殷所录,题为《江南意》。
元代唐诗选本不多,成书于至正四年的杨士弘《唐音》是较好的和易得的本子,收录此诗。方回的《瀛奎律髓》因专选唐、宋两代的五七言律诗,故也收录《次北固山下》。
到了明代,该诗的光辉重新绽放出来。有明一代,胡震亨《唐音癸鉴》、唐汝询《唐诗解》、高《唐诗品汇》等选本均收录此诗。关于《次北固山下》的评论也接踵而来,如《唐诗直解》赞其:“中联真奇秀而不朽”;《诗薮》称:“‘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北固之名奚与?”;《唐诗训解》赞:“三四工而易拟,五六太淡而难求”;《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徐充曰:“此篇写景寓怀,风韵洒落,佳作也。‘生’字、‘入’字淡而化,非浅浅可到。”《唐诗镜》则谓‘潮平’二语,俚语殊甚。‘海日生残夜’,略有景色。‘江春入旧年’,此溷语耳”,虽是对此诗的批评,但也体现了当时的流传盛况。
明之后,《次北固山下》经久不衰,清代多家选本收录该诗,如《唐诗别裁》、《唐贤三昧集笺注》、《唐诗笺注》、《网诗园唐诗笺》以及由蘅塘居士所编选的家喻户晓的《唐诗三百首》等。近代以来,著名学者闻一多先生论及此诗,引用晚唐诗人郑谷“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来印证“它在当时的影响和盛唐所提倡的标准诗风(3)”古代文学研究的领军人物傅璇琮先生也对该诗赞不绝口,认为“风格壮美而又富于展望”;袁行霈教授则认为该诗“让人感受到盛唐时代的气息以及盛唐诗歌的风貌”(4)。
纵观《次北固山下》的接受历程,顺畅也不乏挫折。王湾712年登进士第,在此前后,写下该诗,随即被当时的宰相张说看中,并亲手题于政事堂,这种示范性的揄扬与号召,必然使该诗广为流传,以致到了晚唐诗人郑谷仍心仪不已。不过,该诗在宋朝至少在北宋受到了冷遇,当时的主要文献记录很少,也缺乏大量的评论。与之后明代大规模的选录与评论是迥异的。
为何王湾的诗在唐代广为流传、宋代收录不多,而在明代重新绽放光彩呢?探讨这方面的原因,不得不说到《次北固山下》的基本格调和对其进行揄扬的伯乐――张说。从诗本身来说,这是盛唐才有的风貌,“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正是代表唐人的审美意识:天地之大美、自然之伟观――黎明、春天、新年,一齐来到人间,使人神清气爽。“生”、“入”字,热情奔放,是生命化的大自然。万物复苏,积极有为,迎向清新与博大。这首诗潜在的盛唐气息与张说的美学观不谋而合,使得它的初次传播范围更广泛。
张说,据《新唐书・张说传》云:“开元文物彬彬,说力居多。”其历仕武后、中宗、睿宗、玄宗四朝,官政四十余年,三登左右丞相,三作中书令,睿宗时期就已是政治中枢的主要成员之一。张说文学修养极高,堪称一代文宗,其为文俊丽,用思精密,乃朝廷大手笔,多特承帝旨撰述,尤长于碑文墓志。其诗,人谓得江山之助,已具盛唐风貌。后人胡震亨评价说其“律体变沈宋典整高则,开高岑清矫后规(5)”
张说在《洛州张司马集序》开篇写道:“夫言者志之所之,文者物之相杂。然则心不可蕴,故发挥以形容;辞不可陋,故错综以润色。万象鼓舞,入有名之地;五音繁杂,出无声之境:非穷神体妙,其孰能与于此乎!”这段表达张说诗美观的开场白,诚可作为美学名段。他在序中明确提出“族高辰象,气壮河山,神作铜钩,天开金印”的“气象”,规制了“逸势标起,奇情新拔”的盛唐“骨力”,他以为,盛唐时代精神的作品,就是要“摇笔而绮秀飞”,且达到“感激精微”、“天然壮丽”之境界,讲求神韵,崇尚气势,欣赏境界扩大、气格爽建的作品(6)。《次北固山下》正具有张说欣赏的“壮丽““气象”,让它知名度大增,殷《河岳英灵集》选录此诗除了诗篇本身的审美特色,也未尝没有考虑当时的社会影响力。
也同样是该诗透露出的盛唐风貌让其在宋代冷遇,明代重现光彩。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说,“诗分唐宋乃风格性分之殊,非朝代之别”,可见唐诗与宋诗风格是不同的。据《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五、《薛〈山泉诗〉提要》云:“宋承五代之后,其诗数变,一变而西昆,再变而元。三变而江西。江西一派,由北宋以逮南宋,其行最久。久而弊生,于是永嘉一派以晚唐体矫之,而四灵出焉。然四灵名为晚唐,其所宗实止姚合一家,所谓武功体者也。其发以清切为宗,而写景细琐,边幅太狭,遂为宋末江湖之滥觞。”可见风格壮美,气象博大的盛唐气象在觥筹交错的西昆诗人、点铁成金的江西诗派那里是得不到回应的。效仿盛唐诗人,也是杜甫、李白之伦,王湾诗名显然不够远扬。
明代诗文领域最显著的特征便是文学复古思潮日益活跃。从李东阳到李梦阳,所提倡之唐诗,主要是盛唐。如李梦阳在《空同集》卷五十二言“诗至唐,古调亡矣,然自有唐调,可歌咏,高者犹足被管弦。宋人主理不主调,于是唐调亦亡”,使“人不复知诗矣”,表明对唐诗的赞赏。后七子中李攀龙、王世贞的复古主张,在很大程度上承接李梦阳等前七子的文学思想,以为“文自西京、诗自天宝而下,俱无足观,于本朝独推李梦阳”。这些都是对盛唐诗歌的赞赏与推崇,在这样的社会风气和文学思潮的影响下,盛唐诗歌必然会受到时人传诵,而《次北固山下》这篇被明人胡应麟在《诗薮》中喻为盛唐句的诗歌,在天时地利的情况下,必然会受到当时人的激赏。
马一浮先生曾说,诗其实就是人的生命,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我想能带给整个时代、社会这样美妙体验的,不止是《次北固山下》。每一首诗歌,都能凭借风力直上青云的。
参考文献:
(1)《唐诗汇评》陈伯海主编 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5月
(2)《寻找经典---唐诗百首名篇的定量分析》王兆鹏 文学遗产2008年第二期
(3)《笳吹弦诵传薪录--闻一多、罗庸论中国古典文学》郑临川 徐希平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盛唐诗歌与盛唐气象》袁行霈 光明日报1997年
(5)《唐音癸签》胡震亨 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
(6)《全唐文》董诰 中华书局1985年
向媛,女,湖北大学文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