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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宝 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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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心,山东人,1958年3月生于高雄凤山,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多次荣获时报文学奖以及联合报小说奖。作品有短篇小说集《方舟上的日子》、《昨日当我年轻时》、《台大学生关琳的日记》、《我记得……》,中短篇小说集《古都》、散文集《秋日午后》、《猎人们》等。在台湾文坛,朱天心一门两代都是作家,朱天心的父亲朱西宁也是作家,母亲是翻译家,不过天心和姐姐天文的写作更明显地受到张爱玲的影响,知性、细腻、善用比喻,描述精准而独特,节制的笔调却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家宝是只白面白腹灰狸背的吊睛小猫,之所以有名有姓,是因为他来自妹妹的好朋友李家,家宝是妹妹给取的名儿,由于身份别于街头流浪到家里的野猫狗,便都连名带姓的叫唤他。

有了姓的猫竟真不比寻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像颗花生米似的时常倦卧在我手掌上,再大一点年纪,会连爬带跃的蹲在我肩头,不管我读书写稿或行走做事,他皆安居落户似的盘稳在我肩上。天冷的时候,长尾巴还可以绕着我脖子正好一圈,完全就像贵妇大人衣领口镶的整只狐皮。夏天的时候,他只要不在我肩头,就高高蹲踞在我们客厅大门上的摇窗窗台上,冷眼悠闲的俯视一地的人猫狗,我偶一抬头,四目交接,他便会迅速的拍打一阵尾巴,如同我与知心的朋友屡屡在闹嚷嚷的人群中默契的遥遥一笑。

这之后不久,朋友武藏家中突生变故,新买的一只俄国狼犬乏人照顾,便转送给我们了。狗送来的前一日,我和妹妹约定谁先看到他谁就可以当他的妈妈。是我先看到的,便做了小狗“托托”的娘。自然托托的这一来,以前和家宝相处的时间完全被取代。由于家里不只一次发现家宝常背地里打托托耳光,不得不郑重告诉家宝,托托是娃娃,凡事要先让娃娃的。家宝只高兴我许久没再与他说话了,连忙一跃上我的肩,熟练到我随口问:“家宝尾巴呢?”他便迅速拍打一阵尾巴,我和他已许久没玩这些了,而他居然都还记得,我暗暗觉得难过,但是并没有因此重新对待家宝如前。

家宝仍然独来独往不理其他猫咪,终日独自盘卧在窗台上,我偶而也随家人斥他一举:“孤癖!”真正想对他说的心底话是:现在是怎样的世情,能让我全心而终相待的人实没几个,何况是猫儿更妄想奢求,你若真是只聪明的猫儿就该早明白才是。

但是只要客人来的时候,不免应观众要求表演一番,我拍拍肩头,他便一纵身跃上我肩头,从来没有一次不顺从我,众人啧啧称奇声中,我反因此暗生悲凉,李家宝李家宝,你若真是只有骨气的猫儿,就不当再理我再听我使唤的!可是家宝依然一如往昔,只除了有时跟托托玩打一阵,不经意跟他一照面,他两只大眼在那儿不知凝视了我多久,让我隐隐生惧。

家宝渐不像以前那样爱干净勤洗脸了,他的嘴里似乎受了伤,时有痛状,不准人摸他的胡子和下巴一带,因此鼻下生了些黑垢,但就是如此,家宝仍然非常好看,像是有风度修养的绅士唇上蓄须似的,竟博得“小国父”的绰号。而我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日益消瘦。

元宵晚上家中宴客,商禽叔叔的小女儿奴奴整晚上皆猫不释手,自然我也表演了和家宝的跳肩绝技,奴奴见了自是抱着家宝喜欢的不知怎么好,妹妹遂建议把家宝送给奴奴。

临走时找装猫的纸箱绳子,家宝已经觉得不对,回头一眼便看到躲在人堆最后面的我,匆乱中那样平静无情绪的一眼,我慌忙逃到后院痛哭一场。

忍到第二天我才催妈妈打电话问问家宝情况,说是刚到的头天晚上满屋子走着喵喵叫不休。现在大概是累了,也会歇在奴奴和姐姐肩上伴读。我强忍听毕又跑到院子大哭一场,解猫语若我,怎么会不知道家宝满屋子在问些什么呢。

一星期后,商禽叔叔阿姨把家宝带回,说家宝到后几天不肯吃饭。我又惊又喜的把纸箱子打开,家宝已经不再是家宝了,瘦脏得不成形状,我喂他牛奶替他生火取暖擦身子,他只一意地走到屋外去,那时外面下着冷雨,他便坐在冷湿的雨地里,任我怎么唤他他都恍若未闻,我望着他呆坐的背影,知道这几天里他是如何的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了,不错,他只是只不会思不会想的猫,可是我对他做下无可弥补的伤害则是不容置疑的。

由于家宝回到家来仍不饮食且嘴里溢出脓血,我们忙找了相熟的几位台大兽医系的实习小大夫来检查,说家宝以前牙床被鱼刺扎伤一直没有痊愈且隐有发炎,至于这次为什么会突然恶化到整个口腔连食道都溃烂,他们也不明白。

原因,当然只有我一人是清楚的。

此后的一段日子,我天天照医生指示替家宝清洗口腔和灌服药剂牛奶,家宝也曾经有恢复的迹象,但是那天晚上天气太冷,我特别灌了一个热水袋放在他窝里,陪着他,摸了他好一会儿,他瘦垮得像个故障破烂了的玩具,我当下知道他可能过不了今晚,但也不激动伤悲,只替他摆放好一个最平稳舒适的睡姿,轻轻叫唤他各种以前我常叫的绰号昵称,有时我叫得切,它就强撑起头来看看我,眼睛已经睁不圆了,我问他:“尾巴呢?”他的尾巴尖微弱的轻晃几下,他病到这个地步仍然不忘掉我们共同的这老把戏,我想他体力有一丁点可能的话,他一定会再一次爬上我的肩头的,重要的是,他用这个方式告诉我已经不介意我对他的种种了,他是如此有情有义有骨气的猫儿。

次日清晨,我在睡梦中清楚听到妈妈在楼下温和的轻语:“家宝最乖,婆婆最喜欢你了噢……”我知道家宝还没死,在撑着想见我最后一面,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愿下楼,倒头又迷蒙了一阵,才起身下去,家宝已经不在窝里,摸摸热水袋,还好仍暖,家宝这一夜并没受冻。

我寻到后院,见妈妈正在桃树下掘洞,家宝放在廊下的洗衣机上,我过去摸他、端详他,他还暖软的,但姿势是我昨晚替他摆的,家宝眼睛没阖上,半露着橄榄青色的眼珠,我没有太多死别的经验,我只想暖暖他,凑在他耳边柔声告诉他:“家宝猫乖,我一直最喜欢宝猫,你放心。”便去拨他的眼皮,就阖上了,是一副乖猫咪的睡相,他的嘴巴后来已经快被我医好了,很干净洁白,又回到他初来我们家时的俊模样,可是,我医好了他的伤口,却不知把他的心弄成如何破烂不堪。

家宝埋在桃花树下,那时还未到清明,风一吹,花瓣便随我眼泪闪闪而落。现在已浓荫遮天,一树的桃儿尖已泛了红,端午过后就可摘几个尝尝新了。

我常在树下无事立一立,一方面算计桃儿,一方面伴伴坟上已生满天竺菊的李家宝。

(选自朱天心著《猎人们》 三联书店出版,有删节)

编辑提点:二十五六岁时,朱天心养过一只叫“李家宝”的猫。她描述它:“像颗花生米似的时常蜷卧在我手掌上,再大一点年纪,会连爬带跃的蹲在我肩头。”猫虽痴诚,却被她转送给人。猫在新家不肯吃饭,回家不久即因病去世。朱天心很悔恨,写了散文《李家宝》纪念它:“一辈子对人或动物这么辜负、任性的,并不多。”旧作写于二十年前,她仍珍惜这份悔恨,将它收进新书《猎人们》之中:“也许看的人可以借镜,不会任意弃养或伤害一个独立生命……”

可与26页《羊的情感》参照阅读。当然,还是朱天心写得更好,更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