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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还是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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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拍张爱玲的小说《色・戒》,去找潘迪华,请她帮忙指导女演员,希望演员们在胶带前能展示出上海女人的味道。潘迪华先是推托道:“味道这种东西是训练不出来的,是一个人在一个环境里,一点一点泡出来的。”

李安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是现在不做这样的事情,以后就更加不可能做到了。能够拍出多少就多少,尽力啦。我们都是爱上海的。”

一番话,就把潘迪华的眼泪说出来了。潘迪华放下正在吃着的绍兴醉鸡,一个手指头点过去道:“好,我尽力而为。”

演员到了潘迪华家里,叫她潘老师,她说:“不要不要,做人老师是有责任的,还是叫我潘姐姐吧。”一场搓麻将的戏,拍了四个多小时。潘迪华的十个手指头里全是表情,丰富得不得了,直把李安看得呆掉。拿了这卷胶带回剧组,对一干演员道:“来,一起学习潘姐搓麻将。”

潘迪华这个女人,但凡是做与上海有关的事情,贴钱也是肯的。

一个初春,在澳门开演唱会,她给自己的演出取了一个名字“上海啊,上海”。选的自然是上海老歌,诸如“永远的微笑”,“四季歌”,“夜来香”。为了乐队的事情,她与对方讨价还价。对方希望用当地的乐队,节约开销,潘迪华执意用香港的乐队,觉得那一班乐队能够做出上海的味道。最后的折中办法是,潘迪华少拿佣金,省下的那一部分,请乐队。潘迪华不后悔,她说:“钱谁都要的,但有的时候,宁可不要。”

为了体现自己心里的东西,舞台的对白全是自己写的,按照春夏秋冬,一幕一幕写下来,写了十几遍。演的时候,国语,广东话,英语,上海话穿插着运用,因为是她,这样的混杂,没有夹生,却是多了许多老上海五方杂处的气息,直把台下的人听得陷落下去,欲罢不能。潘迪华经常这样讲:“我老了,我的日子是要计算着过的,不可以有浪费的。”

这就要说到电影《花样年华》了。人们基本同意这样一个观点:《花样年华》如果没有潘迪华,是一部香港文艺片。因为有了潘迪华,它才是一部上海移民的怀旧片。

导演王家卫,5岁的时候随母亲从上海搬到香港。父亲是海员,常年不在家,王家卫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母亲爱看电影,于是,王家卫的童年就在电影院里度过了。

回忆个人历史,母亲是历史的背景,越过滤,越清晰。

与母亲生活在一起的年代是值得纪念的,旧街、小巷、面摊、测字先生,以及色彩含蓄的领带和风情莫测的旗袍。王家卫在香港演员潘迪华身上总能看见这些旧时代的影子、母亲的影子。当然,潘迪华还不止这些。在她的身上,有租界的味道、洋场的味道、明星的味道、沧桑女人的味道和悲剧的味道。

王家卫挑潘迪华来演旧的时代,是一种气质的契合。潘迪华的眉梢轻轻地一扬,就抖落下满地的花瓣,仔细看去,每一片上,都写着旧日的风骨。

让潘迪华演过去的女人,导演是必须具有非常的控制力的。要不,她就把别人都遮盖过去了。

电影《阿飞正传》,潘迪华演张国荣的养母――一个曾经繁华过的女人,一个想摆脱苦难而苦难却更加深重的女人。在戏中,她可以把脸部做成伤感的寓言;在一支烟里,她可以抽出风尘和恍惚。她是配角,但出了电影院,人们记住的是潘迪华――她一出场,浑身上下都是戏――所以,她获得了“金马奖”最佳配角奖。

先前,《花样年华》里,没有上海房东这个角色。电影已经拍了8个月了。一日,潘迪华去看电影,正好遇见王家卫也在那里。此时,距离拍摄《阿飞正传》已经9年。王家卫见到潘迪华,一惊讶。9年了,潘姐依然风情绰约,滋味俱全。一口比如评弹说书韵味的上海话,激活了王家卫的所有的上海记忆。电影完毕,潘迪华刚刚到家里,王家卫的电影便追过来,说要加戏,定规的要把潘迪华做成一个角色放在电影里。后来证明,王家卫的冲动,都是艺术的闪灵。

第一次去香港见她,是1990年,她刚刚从泰国演出回来。

我拿着地址,坐着有轨电车,在跑马地站下来,上一个坡道,但见一排古风洋装的公寓。

那时分,正是黄昏,太阳呈现出一种牺牲的美,风中多了一丝凉意。潘迪华倚在落地长窗前等我,她的衣着和站立的样子,让我想起纽约古老公寓里善解人意的女巫师。她把我让到临窗的沙发上,招呼女佣泡了红茶,摆出了干果,连声说,房子太小,不好意思。

我有一个同学,是典型的上海宁波人,家里满是镜子和英国的自鸣钟,桌面是乳白色的大理石,茶具搁上去,发出脆冽的响声。同学的母亲很会做小菜,笋尖拌开洋,黄鱼烧肉,还有醉虾蟹――坐在潘迪华的沙发上,我觉得是坐在我的同学家,一种交替拼贴的熟悉。不同的是,潘迪华的布置更加华丽,初一进去,有一种眩晕和幻觉,仿佛是一台布景。

果然,潘迪华是宁波人,在上海出生,上海长大,祖屋在常熟路歌剧院隔壁。在四十年代,潘迪华随一些明星去香港拍电影。拍来拍去,不见有红出来的迹象。女孩子,长得又好看,有人求婚,也就嫁了。

遇人不淑,是许多美丽女人的命数。日子有些过不下去了,挨了一段时日,并不见好转,也无甚转机,潘迪华当断即断。

没有了家的依托,潘迪华的生命拐杖就是演艺事业了。

29岁,潘迪华去伦敦学习欧美流行歌曲。

每天,冒黑烟的火车按班次定时驶过,铁道两旁低矮的旧砖房被震得隆隆发响。然而,这已经惊动不了屋里面的人了。

冬天,又冷又湿的伦敦,潘迪华撑着伞,换三趟车,去老师那里学艺。那时候,苦是顾不得的,只觉得是一列脱离了固定轨道的火车,无从选择,也来不及思索要去哪里,只知道向前滑去――希望,是窗外的一只流萤。

然后就是六十年代了,潘迪华的欧美民歌和她沉郁的声线,让她红了一遍又一遍――那是潘迪华的花样年华。

美人迟暮是令人伤感的。但是因为有了好莱坞《金色池塘》里的凯瑟琳・赫本,潘迪华亦有了安慰。她像林中的灵狐,等待着。所以在有了《阿飞正传》以后,又有了《花样年华》。她在《花样年华》中演一个上海籍的房东太太,几句上海话,一点小感觉,十分简练地勾勒出了一个世故的上海女人的样子。

曾经在后台看潘迪华穿巴黎买来的镂空长丝袜。她戴起手套,一寸一寸地把丝袜拎起来,提上去,还收着小腹,屏住呼吸,终于穿好服帖了,她嘘了一口气道:“我一双丝袜可以穿一个季节,就是因为我比较晓得它的穿法。”

想起中学年代,去同学家。花园弄堂的后门,厨房间里,一块熨衣板,一条蓝色卡其布裤子硬是要熨得笔挺才肯穿了去上学。我每天去那里等她,每天看她在那里耐心地熨裤子。完了,还要用尼龙刷子,沾了牙粉,把鞋面上的白色滚边刷出一个纤毫不染。上海女人的腔调,是在悠长的日子里孵出来的。

王家卫是相信潘迪华口味的。《花样年华》里的几段音乐都来自潘迪华的收藏。有一张四十年代的拉丁唱片,王家卫听了,就再也不肯还回来了。到上海为《花样年华》做宣传,张曼玉和梁朝伟都走了,她还留着,她要过过说上海话、吃上海菜的瘾。

我们去一家小饭店吃饭――炒螺蛳,清炒河虾仁,糯米粉蒸肉。潘迪华索性舍弃筷子,用手指头捏着吃。她说,用手吃更加有味道。她自己吃,也给身边的人派菜,殷勤地劝:“吃呀吃呀,不要客气!” 虾油卤螃蟹端上来,她的眼睛亮起来,伸出筷子,又停在半空里,道:“照规矩,我是不可以吃螃蟹的。”收回筷子,又有些不情愿,自说自话道:“不过不吃蛮可惜的,还是吃一块好了。”众人也附和,她就真的吃了一块,然后,又吃了一块。吃完,意犹未尽,说:“吃不掉打包,不要浪费。”

我和她相约,旧历年,去香港浅水湾喝下午茶。她很兴奋,连连说好,又说,那里变了很多了。50年代,她在那里住过,照相本子里有那个年代的照片。旧历年初四,我如约到香港,打电话给潘迪华,她不在,她的儿子说,母亲经不住朋友请,去美国演出了。

2007年初夏,想约潘迪华出来饮茶,她说,不要了,还是到我家里来,我可以给你听歌。

坐在她家的客厅里,罗马帘半掩在那里,沙发上铺了非洲带回来的毯子,绚烂得不得了。她放她的演出录像给我们看。我们是看客,她却入了戏,看着看着,热泪盈眶,与她说话,亦是前言不搭后语,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潘迪华留饭,道:“自己人,不讲究的,吃点上海口味的小菜。”

菲佣来摆桌子,潘迪华远远一瞥,不满意,懒得说,自己过去重新安排。饭菜端了来,卤牛肉,咸白菜炒虾米,荠菜馄饨,很家常的食物,因水晶吊灯的照耀,都金贵起来。

潘姐姐说,等她再老一些,她要到上海来做寓公,然后,在电台主持一档《镏金岁月》的栏目――这样,我们在她的眼里,就又看见了幻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