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露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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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露西：
月明中我循了铺满落叶的林荫小径，来到圣玛利教堂的前院，在那莹白的石砌柱廊边，我徘徊了许久。你的信同诗稿，紧紧地捏在我的手中，一次吟诵，更增加一丝甜蜜的惆怅；你那清丽凄咽的词句，似乎都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回荡在我的心头，久久不去。我纵然愚昧，但也体味出，你的多感的心灵，对我怀有太多的幽怨。
机遇真如同一个想象力极其丰富的作者，它怎的竟把你一个活泼的法国女孩子，同一个来自东方古国的中年人，编排在一篇小说中，且使之充当主角呢？与其任它来随意抒写我们故事的情节，莫若夺过了它手中的彩笔，让我们自己来写出自己的命运吧。
在这所大学的东方学院里，你是听我讲授《中国古代哲学》的唯一女生。渐渐地你开始对我这个东方古国的中年人感觉到好奇，进而发生了莫名其妙地好感。但我始终怀疑，这也许并非来自我本身的力量，或者是灿烂的东方文化引起你内心的倾慕吧？
你的美丽微笑，在别人眼里也许以为是生命特殊的嘉惠，但对我，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字典里最美好的字眼，我已在青年时代浪费不少了。如今为我留下的，除了“感谢”二字以外，我还能再向你说什么呢？
露西，你是那么典雅、温柔，你的美丽中，具有东方的情调，又具有拉丁民族女孩子的爽朗与热情。你一双闪烁的眸子，原是多少年轻人希望借以照澈灵魂的珍珠，但是我，几经苦思，几番踌躇，却决定回避了这一双流星的照射。露西，你应该知道，我之如此无情，只因比别人更为多情。
露西，我始终不明白，是否我那几篇关于南华经的讲义，激发了你的幻想，而饰我平凡的影子以羽衣？事实上，我并非传说中东方多情的王子，而是为“现实”与“环境”几经改塑的俗子。我早就想对你说，我十二年前即已结婚，同时，已是一个女孩的父亲。我和我妻曾真挚地相恋过，只是后来由于一次重病，她陷于可怕的痴癫。这使我温馨的家庭，顿时成了地狱。但是，我妻虽由“可爱”变为“可憎”，只因我既已爱过昨日可爱的她，也就不能憎恶今日可憎的她了！她在面目性格上，虽有很大的改变，而昔时相爱永生的誓语，依然记录在永恒里，并未消失。今日的痛苦，也可说是付清昔日幸福的债款，我安然负起这个生命之轭，毫无怨尤。
为此，我有如天边的月亮，无意，也无法脱离我的轨道。露西，可爱的孩子，你虽瞥见了它投影地面的清辉，但是天上人间这段无可缩短的距离，仍是增人惆怅。旧日的回忆，如同一堆阴云，我无法自心宫扫拂净尽，来迎接你这位年轻的女王。况且，爱情是尊重的，倨傲的，不能受丝毫委屈。要爱，就应该勇敢热烈地去爱，光明磊落地去爱。如今我已是人之夫，人之父，而躲在异国的天宇下，悄悄地和一个少女来谈情说爱，是对爱情的不敬。
基于这一个心绪，你虽一日日在信上表现得更是柔情缱绻，但我却更有意地躲避你。你为此而伤心。每在课堂中瞥见你那苍白的容颜，我的内心感到剧烈的痛楚。几次我要向你释明我的家庭和身世，斩断情缘，但一提起笔来，只觉思绪如潮，竟寻找不出妥当的字句表达出我的心意，我惟恐万一措辞不当，误伤了一颗少女初恋的心。我犹豫了又犹豫，自春天一直到秋天，重重的心事，使我忧郁、沉默，多少话，欲言又止！如果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满可以利用你的春天之歌，来减少我羁旅的悲思。只因你纯洁芬芳的有如一朵幽谷的百合，初次投影于爱河上舒卷的微波，我不能接近它，只因我福薄，又怎忍以自私的云，暗淡你那皎白的颜色？在情场上，我是一步步地退却，我一直小心着不使疏忽的言行伤害你那如蝶翼般脆薄的情感。
你年轻，你更美丽、聪明，你有权利去享受人生，享受幸福，至于我呢？我已坦然地被摒于幸福的门外，我在事实与环境前默默俯首，我已失去了爱与被爱的资格，我也中止了美丽的梦幻。
当有一天，我听说你爱上了一个值得你爱的男子，我将悄悄地流下了泪，这是父亲的眼泪，也是情人的眼泪。我将向着远在天上的白云低诉：“我曾经真诚地爱过这个女孩子，只为了成就她今日的幸福，我愿忍受半生的痛苦、寂寞！”这是不拘束，不自私的爱，这是一个东方古国的男子的古怪的恋情。我只希望你在欢笑中，偶尔能忆起了我这个以“拒绝爱”来“表现爱”的痴人，我便感到最大的安慰！
丁杰
1935年10月7日
摘自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求爱上上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