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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五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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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妹

从小镇向北,一条路走不到头,就到了邢小庄。很多路都走不到头。走到头,天就黑了。

三姐妹就住在半路。

一条乌黑发亮的小河,一片绿沉沉的竹林子。沉默的家畜。风弯弯曲曲地吹来,落叶向上飞,灰尘浮动。路上是上一个雨天留下的一个个脚印子。再大的风吹过,脚印子都飞不起来。

她们家有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墙,院墙前耸着一个高高大大的门楼,很气派。门楼上贴着带花纹的墙面砖,门楣上是四个红色的“幸福之家”字样,瓷釉烧制,不怕风吹日晒。

这三个姐妹都有美丽的身体。她们因为长得好看,名声传得很远。传到后来,却都是坏名声。

男人们喜欢她们的身体。

她们没有其他东西,也就只有自己的身体。于是,她们就利用自己的身体挣钱。开始也许是不自觉的,身不由己。后来,就变成有意识的了。她们的身体里慢慢堆满了黑夜和石头。而开始,则是阳光、梦呓、幻想和爱情。

她们的母亲头发花白,像只老母鸡,安稳,土气,有着凌乱灰暗的羽毛。我没见过她们的父亲。

那天,一个染浅黄头发的女人骑着摩托车从镇子的大街上驶过,那个女人一只手握着摩托车把,另一只手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很优雅地吸着。天蓝色的水洗牛仔裤,淡褐色的半大上衣,上衣有着宽大的翻领和半抽象的花纹,看上去极有雕塑感。

她身上有股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头儿。看人时额头不自觉地微微昂起,眼角稍稍向上挑着。她的下巴应该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下巴。

有人说,这是三姐妹中的大姐。

几年前,她到广州打工。两年后,又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孩子。那孩子又聋又哑,不在身边,被送进了聋哑学校。有人说她离婚了。有人说她压根就没结婚。目前还丝毫看不出她有要结婚的迹象。现在,她在镇政府办公室上班,什么都不用做,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可以不去,但工资照发。

她很少回家,也很少住在镇里。她总是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夜晚最松软的角落。

二姐现在南京。在老家一个企业老板投资的公司里上班。那个老板我认识,方头,圆脸,微胖,家财万贯,爱说脏话,爱嫖,对婚外生活有着孜孜不倦的热情。

那天下午,我见到了她们中最小的一个。她曾和二姐一块去南京,现在却回来了。

她家院子里扯着一根细铁丝,铁丝上晾晒着很多片大大小小的尿布。那女孩在院中一棵大香椿树下站着,怀中抱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孩。

她轻轻拍打着小孩,嘴里唱着——

“椿树椿树爹,

椿树椿树娘,

你长粗,我长长。

你长粗来做大梁,

我长长来穿衣裳。

椿树椿树爹,

我长你歇歇,

我长你歇歇。”

她的声音又软又清,像水从心头静静淌过。那女孩的神态有点稚气,但又透出几分妩媚。以前,她的身材细瘦,臀围窄小,高挺,很有骨感。现在,她已变得有点丰腴了,体态介于少女与之间。但别有一番风韵,依然楚楚动人。

女孩怀中的孩子是她二姐的。她二姐没有结婚。那孩子是个男孩。是她二姐替别人生的儿子。那怀中的孩子长得怎么看怎么像那个企业老板。

那女孩望了望我。是很有感应的那种目光。其实这种目光,只是某种习惯性使然。我觉得我和她之间似乎立即产生了某种阴影,淡淡的,不成形,有着夜晚和梦想的质地。我的心呼地一下变成了一道小小的火苗。

这火苗在风中忽闪忽闪跳了几下,才慢慢熄灭。

红樱桃

那年我住在小姨家。

那个小村有很多樱桃树,村里村外到处都是。也许与土质有关,在那儿,樱桃树极易成活,不小心随手丢下一粒樱桃籽,不多久就能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樱桃树。树上挂果,果实又大又甜,光润如玉,灿若繁星。别的村子也出樱桃,但和这儿的相比,可就差得远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村人每年的主要收入就是靠卖樱桃。只要樱桃卖上价钱,一年的油盐酱醋就不用发愁了。

春天,樱花盛开。樱花到处都是,真多。树上繁繁开着,空中纷纷落着,地上厚厚铺着,人就像生活在一大团云彩里。

五月初,樱桃熟了。

樱桃熟时最怕下大雨刮大风。雨水一浇,樱桃皮儿就破了,一破隔夜就坏。坏樱桃裂着口子,果肉外翻,像回忆里某个无法痊愈的伤口,于是,只好把它们丢掉,真可惜。

若是碰上刮大风,樱果就会落得满地都是,落的都是向阳枝上熟透的,都是顶好的。一下子落得太多了,拾起来到镇上卖,卖不完也不经放了,只能贱价出售。

小姨有家关系极好的邻居,邻居家有个爱笑的大眼睛女孩。女孩的名字叫红霞。她爸爸很会侍弄樱桃树。她家的樱桃树挂果最多,年年都比别人家的早熟几天。

她家有头老黄牛,耕地时,累得呼呼直喘,两个大鼻孔好像都不够用来呼吸了,让人看着替它着急。老黄牛总想停下来休息一下,但它的步子稍稍放慢,红霞的爸爸就用牛皮鞭子抽打。一鞭子下去,牛毛立马就齐刷刷地竖起来。可怜的老黄牛紧走几步,又拼命向前拉去。

我体弱多病,性格又内向,村里的男孩子都不愿意找我玩。我常常一个人在樱桃林子里待着,一待就是大半天。

有一天,我又在樱桃树下呆坐。红霞来了,悄悄在我身边坐下来,问我:“人用牛的皮做成鞭子,然后又用来打牛,这样对吗?”我说:“不对。”她想了想,叹口气,说:“我也感到这样不是个理啊!”

她老是认为我比别的男孩子聪明,有些话爱找我说。时间一长,慢慢地,我有些话也爱找她说了。

那年樱桃熟时,红霞的爸爸下地干活,有只脚被犁铧割伤了。整个脚皮开肉绽,骨头都露了出来,白花花的,很厉害。红霞的妈妈在医院里伺候伤者,出不来,卖樱桃的事情就只好交给红霞一个人了。

一天上午,天阴得很重。我帮红霞到镇上卖樱桃。我们提了满满两大竹篮,每个竹篮上盖了一大把青翠的樱桃叶子。刚到镇上不久,雨就下了。雨水很暴,樱桃经水一淋,更鲜更艳了。我和红霞打的那把伞经不起雨,很快,身上就被淋湿了。

樱桃看来卖不出去了。

红霞那双大眼睛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樱桃。我们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