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还是活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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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阎连科运用“受活”这一方言词汇，对其“耙耧系列”小说中人物形象的生存状态，做了最为形象的言说。但是经过细读“耙耧系列”小说，我们发现在苦难化的生存环境中，耙耧女性不但要和男性一样承受生存的艰难，而且还要承受男性的压迫和制约，呈现了更为凄惨的生存状况。她们承受一切但并不“受活”，活着受苦、受累、受辱――“活受”才是她们最为普遍的生存状态。文章拟从“受活”这一方言词汇的丰富内涵出发，运用女性主义批评方法，从女性身份和女性经验两个方面，分析阎连科耙耧小说中女性“活受”的生存状态。
关键词：受活 活受 女性意识 女性身份 女性经验
“受活”与“活受”
耙耧山脉不仅是阎连科的故土家园和创作源泉，也是其“耙耧系列”小说中呈现出来的艺术世界。他从豫西方言中挖掘了许多内涵丰富、表意生动的词汇来描绘耙耧山脉的风土人情，使“耙耧山脉”这一文本世界获得了独特的艺术生命，其中以“受活”一词最具代表性。
“受活”这一方言在阎连科的“耙耧系列”小说中大多指性，但在《日光流年》中，杜竹翠说“今夜儿我才知道女人也有这么受活的时候，才明白活着果真是好呢”。当杜竹翠这样说时，“不仅指性的快乐的觉醒，也蕴藏着对生命的自然活力、自由、快乐和享受的觉醒”。可见“受活”的含义不仅指性，还蕴涵着丰富的生命内涵，这一方言反映了耙耧人在物资贫乏、生存艰难的状态下对“活着”这一生活现实的看法和希望，在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贫困苦难的生活处境之后，人们希望能在性享受上得到一些补偿和满足。
在阎连科最优秀的小说《受活》中，“受活”这一方言被赋予了更为丰厚的生命内涵，在《受活》中它有三种含义：其一是“人了社。我让你天天都受活”，不仅指性，而且暗含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盼。其二是阎连科在絮言中注释的：“受活：北方方言，豫西人、耙耧人最常使用，意即享乐、享受、快活、痛快淋漓。在耙耧山脉，也暗含有苦中之乐、苦中作乐之意。旧表现了耙耧人在贫困艰难的生活处境中苦中作乐的生活态度。其三是“受活”是指受活庄，这是一个被社会文明遗弃的由残废人组成的村庄，但他们享受着自由富足的受活日子，把日子过得宛若天堂。从上面对“受活”这一方言的内涵分析来看，无论是在性的“受活”或者是受活庄的“受活”日子，“受”应意为“享受”或“承受”，“活”应意为“快活”。那么，“受活”应意为“苦中作乐”或“承受苦难然后快活”，但是细读阎连科的“耙耧系列”小说，我们却发现耙耧人并不“受活”，他们被放置在各种各样惨烈的处境中――贫困、天灾人祸、命运、政治等苦难使他们的生存如此艰难，“承受苦难但并不快活”是他们的生存现实，“苦中作乐”之“受活”只能是一种愿望与追求。而在苦难化的生存处境中，耙耧女性承载了更为深重的生存压力，她们不但要和男性一样承受生存的艰难，而且还要承受男性的压迫，呈现了更为凄惨的生存状况。她们活着受苦、受难、受累、受罪但不受活，因此另一北方方言“活受”才是她们最为普遍的存在状态。“活受”，在北方方言中，意为人在活活生受，受的内容却是痛苦的，活受罪，活受气，活受苦等，由此看来，“活受”一词才能更好地刻画出耙耧女性的生存状态。
女性身份的“活受”
马克思在其著作中多次强调，社会性是人类存在的基本属性，“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人是社会的人，“个人是社会存在物”。那么对于女性而言，首先是作为人的女性，和男性在性别上区分开来，有了女性身份；其次才是女性的人，对女性身份的价值和意义有清醒的认识，关注女性自我的生存状态和心理情感，充满女性意识。如果说女性身份是女性作为人的性别标志，那么女性意识是女性身份的内涵，两者统一才是女性存在的自然状态。但在耙耧山脉，女性的身份是母亲、是妻子，她们什么都是，但唯独不是她们自己，她们作为女性的人，女性意识被命运、苦难、权力等因素异化了，使她们的社会存在呈现出女性身份和女性意识的分裂，也使她们作为女性是“活受”的生存状态。
《耙耧天歌》中的尤四婆是四个痴傻儿女的母亲，在丈夫尤石头被四个痴傻儿女的未来吓得自杀后，她坚韧地担负起养育儿女们的重担。为了让儿女们有正常的生活，她一辈子操劳、受苦，最后她甘愿赴死，用自己的头骨脑浆治好了儿女们的傻病。在尤四婆身上，阎连科塑造了一个坚韧、抗争和奉献的母亲形象，表达了一种惨烈到极致的母爱。有论者指出：“在尤四婆身上，有女性的母性本能，有传统妇女的坚韧顽强，还有她由生存实践中渐自发展而成的正视沉疴痼疾，敢于剜肉疗疮的新型女性精神。”这是对尤四婆作为母亲的女性身份的褒扬。但是我们相信，出嫁时唱小曲的尤四婆和裸身面对为她翻地的陌生男子的尤四婆才是真实的尤四婆自己，才是尤四婆作为女性的自然天性。四个痴傻儿女的寡母身份异化了她的女性意识，这个身份是苦难命运强加于她的，使她的生存状态呈现出活受苦、活受累、活受辱、活受罪等“活受”的痛苦。
如果说在尤四婆身上，阎连科表达了一种极致的母性使女性“活受”痛苦，那么在《日光流年》中的蓝四十身上，阎连科就表达了一种极致的妻性使女性“活受”痛苦。蓝四十的一生是为司马蓝而活的一生：从孩童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司马蓝，为他生儿育女；为了司马蓝能当村长，她编造了其父遗嘱；为了司马蓝，她不惜舍处女之身侍奉公社卢主任；为了给司马蓝治病，她甘做“肉王”挣钱；即使她因染上性病惨死，还对司马蓝的爱至死不渝。“这个人物集中国传统之大美、大善、大德，是一个充满女性魅力的艺术形象，使人想起中国神话和传说。”可见蓝四十是一个将传统伦理道德中的妻性演绎到极致的女性形象。可是蓝四十的一生承受了太多心灵和身体的双重痛苦，绝对无快活可言：先是司马蓝为巩固村长地位将她抛弃而使其孤独一生；后是为了和司马蓝“合铺”，她染上性病而惨死。终其一生，她没有成为司马蓝“名分”上的妻子，但是她为司马蓝活受苦、活受辱、活受罪，苦难命运和男权文化扭曲了她的女性身份，也磨灭了她的女性意识，她的极致“妻性”也成为一种奴性的表现。
耙耧小说中还有一些具有女性意识，但女性身份却是“活受”的女性形象，她们以《受活》中的槐花为代表。槐花是侏儒四姐妹中的老二，她心思细密，机灵活络，从一个乡村儒妮子成长为字正腔圆的出色报幕员，成长为一个健全秀丽的女子。在被之后又以自然的态度孕育生命。在槐花身上，我们既可以看到正常人性的苏醒与追求，又可以看到女性意识的成功体现。但在《受活》中槐花被塑造为一个不知廉耻贪财忘义的轻薄女子，受活庄的人们认为她把自己的女儿身给柳鹰雀的秘书是背叛受活，在四姐妹遭受时，只有她一人“受活”地接受了。她自觉追求女性
价值的实现，但是作为女性的她的行为不仅使其母亲姐妹蒙羞，而且遭到了传统道德和男权文化的唾弃。
综上所述，耙耧女性要么女性意识被异化，要么没有女性意识，要么女性身份和女性意识被分裂，总之作为女性，她们承受一切但没有享受快乐。
女性经验的“活受”
“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波伏娃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作为女性的人，女性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的被动形成的存在状态。众所周知，一部人类文明史就是女性被男役和压迫的生活史，父权制和男权文化使男女两性关系一直处于不平等状态，这种不平等现象尤其体现在女性基本的生活经验中――爱情、婚姻、性与生育这些方面。耙耧女性和男性们的矛盾纠葛也集中在爱情、婚姻、性与生育这些生活经验中，她们在苦难困境和男权文化中奋力挣扎，呈现出一个又一个“活受”的悲剧形象。
爱情是两性之间最美好的情感，是婚姻的基础，而婚姻是爱情的水到渠成。但在阎连科的耙耧小说中，极少有爱情描写和正常的婚姻，仅在《日光流年》中，阎连科描写了司马蓝和蓝四十青梅竹马的爱情，但是司马蓝为了追求权力而舍弃爱情，蓝四十一生深爱司马蓝，爱得身心俱废、痛苦异常，甚至付出生命，没有爱情的美好，只有爱情被疾病、苦难和权力扭曲后，蓝四十的“活受”痛苦。耙耧人把结婚叫“合铺”，“合铺”这一方言词汇揭示出耙耧人的婚姻不是以爱情为基础的，仅仅是一种基于风俗礼仪的性关系。在《日光流年》中，杜竹翠从苦苦哀求到以嫁外村相逼，让司马蓝抛弃蓝四十而与她“合铺”，但是尽管她恪守妇德，孝顺婆婆，尽心侍奉司马蓝，却受到司马蓝的长期虐待和冷落；而蓝四十一生都在寻求和司马蓝“合铺”，为了实现这一愿望，她不惜去挣钱给司马蓝治病，直至无望地病死，才得到一个“合铺”仪式。“耙耧世界的‘合铺’更多是女性们的单向追求”。“在这个舞台上，我们看不到男性们的身影，他们退居幕后，留出广阔的舞台让女性们悲壮地演出”。耙耧女性因此活活生受来自苦难境遇和男权文化双重压迫的痛苦。
由爱而性是女性最为美好的身体体验，繁衍后代是女性的自然天性，女性应该自然地享受性与生育带来的快乐。在耙耧小说中，有大量的描写和生育场面，但是对于耙耧女性，性与生育是男性压迫她们、统治她们的重要途径，使她们活受痛苦。在耙耧小说中。为权力而性，为金钱而性，为欲望而性，为生育而性，就是没有为爱而性，这样的性给耙耧女性带来了痛苦的身体体验：在《日光流年》中，蓝四十为了司马蓝，先是把处女之身献给了公社卢主任，后又成为“肉王”，蓝四十的身体成为男性们发泄欲望的工具，她的性体验是恶心而痛苦的；在《受活》中，伤残的幼年茅枝被照顾她的男性战友，她的性体验也是痛苦的。生育是耙耧人在极端苦难的生存处境中能延续下去的根本，是他们对未来的希望，但是耙耧女性却无法在生育中散发她们母性的光辉和快乐。在《耙耧天歌》中，尤四婆生了四个痴傻儿女；在《受活》中，菊梅生了四个侏儒女儿；在《日光流年》中，那浩浩荡荡的生育之夜是以男人受活、女人受罪为前提的。以司马叶为首的女人们找到村长杜桑，对男性强加给她们性与生育之痛苦激烈控诉，这是耙耧女性无法忍受生和生育之痛而发出的呐喊，但这抗争在苦难和男权文化的双重压迫下注定失败，耙耧女性只能活受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
阎连科在耙耧小说中营造了一个个极端苦难的艺术世界，贫穷、饥饿、疾病、权力、政治、干旱等苦难，像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压在耙耧人的脊梁上，使他们窒息和绝望。而在苦难化的生存处境中，耙耧女性承载了更为深重的生存压力，她们不但要和男性一样承受生存的艰难，还要承受男性们转嫁过来的苦难和生活层面的压迫，呈现了更为凄惨的生存状况，她们在苦难的生存处境中，在爱情与婚姻、性与生育这些基本生活体验中，活活生地受苦、受难、受累、受罪、受辱、受害而没有任何快乐可言，哪怕是苦中作乐的受活永远也是她们不可企及的梦想。
(作者单位：周口师范学院中文系)
编校：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