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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义没来的时候,老牛是大点儿。
因为是大点儿,老牛享有很多特权。比如说,看守所里无论有多少人,老牛必须要睡在大通铺的顶头,不容置疑地要占据差不多一个双人床的面积。其他地位逊于老牛的,则依次排列下去,距离越远,点子越低,铺位也就越小。点子再低些的,就前胸贴后背地睡,恨不得挤出油来。如果赶上严打,号子里人满为患,新来的就只能睡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如果想区分一个囚徒的身份等级,只需看他睡觉的地方,便可一目了然。
大点儿可以不干活。看守所里每天都有活干,都是相对安全的手工操作,例如:折书页,糊鞋盒,编织羽毛球拍子……老牛什么也不干,他只在一旁监工,看到哪个消极怠工,走过去不管脑袋屁股就是一顿拳脚。有时,他自己懒得动手,就吩咐手下的马仔代他去教训别人。倘若老牛发一声喊:“都他妈快着点儿!”就仿佛兔子听到猎狗的狂吼,一个个干活的速度都恨不能飞起来。
如果在放风时间,老牛要撒尿,无论谁都不可以先用厕所,否则,老牛会毫不含糊地把尿撒在你的头上。老牛还可以任意处罚人,只要惹得他不高兴了,他会让你跪在尿桶上,高举双手。这种惩罚看似一般,实则很残酷。跪在尿桶上会硌得骨头生疼,高举双手的时间一长,就会酸麻难忍,假如被罚者的姿势稍有懈怠,那好,旁边的马仔专用拳头凿你的肋窝。设若有人胆敢告诉看守,那就更惨,到晚上会把你的舌头用烟头烫得连饭也吃不成。
老牛睡觉有人铺被子,洗脚有人端热水。衣服脏了有人洗,碗筷用过有人刷。老牛还可以吃最好的饭菜,穿最好的衣服,抽最好的香烟。因为嫌疑人在被羁押期间,家属自然要送些吃用的东西,看守所与世隔绝,任何物品都要经过警察严格检验后才能中转到囚室。收受者必须要交给老牛,老牛不要的东西才归主人。可囚室不是商场,不是酒店,更不是住姥姥家,除了烦恼不缺,什么都缺。何况老牛手下还有四五个马仔,也要分一杯羹的。所以,家属送来的东西,主人根本享用不到,全部被老牛截留了。看守的警察对这类事情也不愿多管。
总而言之,老牛在号子里就是皇帝,除了没有自由,没有女人,什么也不缺。
老牛已经当了六个月的大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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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不到二十岁就开始在蔬菜批发市场混。这个蔬菜市场非常大,坐落在郊外,里边有数不清的摊位。无论在任何摊位进行交易,都要按交易金额的一定比例付给老板交易费,有点像货栈的意思。刚开始的时候,摊主们还能做到睦邻友好,然而挺老大一个市场,生意自然有好有坏,好的不满足,坏的不甘心,渐渐就开始争生意,抢客户,有时弄得龇牙瞪眼。老牛年轻好胜,自然想把生意做得火爆些。可这种生意不是仅仅靠经营就能做火的,你还得有能力保护买卖双方不受刁难,不受欺负,才有人愿意来你这里做交易。然而这个市场风气很坏,外地过来收菜的,常常被本地的菜农刁难。本地的菜农又常常被一些大摊点老板盘剥,菜农和菜农之间还常常因为你卖的价高,我卖得价低跟摊主发生摩擦,摊主和摊主之间又为着争夺客户形成隔阂,总之随时都有纠纷,到处都是矛盾。做一个摊位的老板,就得有本领化解任何纠纷,平息所有矛盾,否则就无法生存。面对这样复杂的局势。老牛就要今天跟这个吵,明天跟那个骂,有时也拿刀动杖。经过十几年的拼杀,最后终于打出声威,站稳脚跟,成了市场里的霸主,来自祖国各地的菜贩子只要来这里做蔬菜生意,大部分都要先找老牛。然而,市场里很多人不服气,免不了在暗地里挖老牛的墙角,抢老牛的生意,但都知道老牛不是省油的灯,只在背地里做些手脚,多数人不敢明且张胆。
最先对老牛进行公开挑战的是田义。
田义生得精瘦,像一根竹竿。也是能争善斗的角色,他不怕老牛,也不能怕老牛,怕老牛就意味着永远吃人家剩下的残食。再说都是俩肩膀架个脑袋,谁怕谁?既然活在世上就免不了竞争,做生意尤其如此!田义就毫无顾忌地从老牛那里挖客户,交易费用也比老牛降了一截,很快也把生意做火了,大有压过老牛的势头。老牛很上火。找到田义说:“兄弟,你想发财,我不拦你,也拦不住,可你不能坏了规矩!”
田义说:“我坏了谁的规矩?”
老牛说:“你坏了这块地盘上的规矩。整个菜市场就你一个人降了价。”
田义说:“杀猪捅屁股,我有我的杀法。你高兴你也降,我不拦你。”
老牛说:“要是都较着劲儿降价,还有什么赚头?”
田义说:“你也可以涨钱啊,我又没拦你。”
老牛看看话不投机,心里有些恼,忍不住说了狠话:“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我也不是没法子对付你。”
田义说:“你随便。”
老牛窝了一肚子气。第二天就专门盯着田义的摊子,看到一个从田义那里做完生意出来的,就对人家说:“我这个人也没多大出息,叫你们这些个财神爷看不起,来了也不说照顾照顾。嗨!这也怪不得你们,谁叫咱没出息呢!是吧?我还有个坏毛病,喝点酒就爱打架,专打那些个瞧不起我的,直到打得他走了不敢来,来了不敢走!”
菜贩子们听了,没有一个不害怕的。老牛是什么人啊,高了兴什么都好说,翻了脸真能收拾得你再也不敢来。种菜的不卖不行,贩菜的全靠这个地方发财致富,买的卖的谁也离不开这里。于是,人们纷纷又找老牛。老牛很高兴,哥哥长兄弟短,沏茶让烟,对所有的客户都挺客气。
田义自然不肯甘拜下风,纠集起几个狐朋狗友,专门瞄着老牛摊子上外地贩子的运菜汽车。等车走出市场大门,二话不说,拦住汽车就扎轮胎,把所有车胎扎得如同筛子。来一次扎一次,无一幸免。
菜贩子们嘴上不说,心里明白。不堪其苦的,干脆就不来了。耐性好些的,只好又去找田义。
田义这么一闹,搞掉的都是大宗生意,老牛气急败坏了。夜里也睡不踏实。老婆就嘟囔:“为多挣几个钱,你得罪了多少人?如今又和田义闹破了脸,值当吗?就不能商量着办?何必闹得都成了仇人?”老牛正在气头上,驴一样叫:“老娘们知道个屁,你少管!”吓得老婆怀里的孩子哭叫起来。老婆赶紧给孩子喂奶,老牛在一边看见孩子嘴里叼着一个,一只小手紧紧护住另一个,生怕有人抢了去。老牛若有所思,心里说,连一个吃屎的孩子都知道护食,何况我一个大男人。人哪!天生就是这个德行,要是都不争名夺利。这世界也就没矛盾、没纠纷、没冤家了,赵钱孙李都是一家子了,天下百姓都是手足兄弟了!这可能吗?国家和国家还打仗呢!自己这几年生意做得顺手,还不是争来的?如今田义跟自己作对,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眼看要被田义夺了去,我老牛就拱手相送吗?这不行!绝不行!
第二天老牛就在一边冷眼看着田义那里的交易情况,等到买卖双方价格谈妥,车都装好了。老牛才阴着脸走过去,对卖家说:“你的菜我要了!你要多少钱都行!”
对方说:“你看你看,你早说啊,这会儿都装好
车了。”
老牛说:“我不管,你这车菜我要定了!卸车吧。”
买的卖的都知道老牛不好惹,都拿眼去看田义。一手护两家是田义分内的事情,田义就说:“这车芹菜可是八毛钱一斤,人家都把买卖做成了,你这会儿出来让人家卸车,怕不大合适。”老牛不理田义,对卖家说:“我给你一块八!”田义也不知道老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存心将他一军,说:“货卖大价儿,衣穿马褂儿,这车菜给你了。”卖菜的只好雇人卸车。等车也卸了,老牛这里踢一脚,那里踢一脚,却说:“这是什么菜,出了怂的,蔫的,我不要了,谁爱要谁要!”
如此这般地折腾,田义哪里肯让。当下脸也黑了,说:“老牛,我也不是软蛋稀泥,这车菜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老牛说:“里头净是蔫的、烂的,我怎么要?”
田义说:“不要你干嘛让人家卸车?”
老牛说:“不卸车我怎么知道里头有假?”
田义肺都气炸了,说:“你少废话,你是成心搅我的买卖!”说着话,一拳捣在老牛鼻梁子上,老牛眼冒金星,趔趄了几下,差点没倒在地上。老牛手下几个人迅速过来助战,老牛说:“抄家伙。打死了我偿命!”说着,自己从腰里出刀子,朝着田义就捅,被田义躲过。田义的手下人也集合起来。顿时引发了一场肉搏。
这次群殴双方各有伤亡,老牛这方死了两个,田义那方死了三个,折胳膊断腿,头破血流的有七八个。
混战中老牛的腿被擂了一棍子,瘸了,没有跑掉,被警察当场捉住。田义也受了伤,但没有伤到腿脚,知道事情闹大了,撒腿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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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有命案在身,是重犯,一进号子就被砸上脚镣。更糟糕的是:号子里等级森严,人又多,他一个新来的,自然点子最低,带来的所有物品立刻被搜抢一空,到晚上,他只能睡在马桶一边的水泥地上。水泥地又湿又脏,呆在上面如同呆在猪圈里。夜里还不断有人在他身边的尿桶里撒尿,免不了滋在外边,溅到他脸上,或者淋漓在他身上。老牛说:“你就不能小心点儿?”那人也是号子里有些名号的人物,上去就是一脚,骂:“还挺讲究,不尿在你嘴里就够客气了!”老牛听说过号子里的事情,知道自己人单势孤,闹起事来捞不到便宜,再说自己命案在身,今后死活都说不定,闹心都闹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闹事?可老牛毕竟也是在江湖上混过的,一辈子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当时就控制不住自己了。着脚镣站起来,挥手给了那家伙一拳。老牛长的十分结实,平时就有不怒自威的气象,恼起来就更加疹人。被打的家伙大概没遇到过刚一进来就胆敢反抗的角色。竟有些怯了,指着老牛的鼻子骂:“你,你,反了啊!”
打斗声惊醒了号子里所有的囚徒,同时也惊醒了大点儿,大点儿看了一眼,侧过身子说:“都他妈死了啊!”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四五个人扑向老牛,片刻工夫把老牛打翻在地。老牛带着脚镣,战斗力本来就很薄弱,何况寡不敌众?最后老牛连招架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任他们打。
等一于人住了手,老牛早被打成一个烂梨。老牛屈辱得简直想哭,心里说,赶快拉出去毙了得了,省得在这里活受罪。可他暂时还死不成,田义负案在逃,自己手下有好几个人也都亡命天涯,许多事实搞不清楚,法院也没法审理,只有先把他关在这里。老牛也想到在夜里寻机偷袭大点儿,可一到晚上,号子里有人轮流值班,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发觉。况且老牛只有一双手,即便偷袭成功,后果不言自明。没办法,老牛只好当孙子。
号子里虽然人员复杂、环境特殊、竞争残酷,但毕竟都是人。而且不乏偶然失足的好人。时间一长,就都熟络起来,彼此之间也免不了说说话,偷偷交流一下案情。只要彼此没有矛盾冲突,一切都是大点儿满意的状态,大家都能相安无事,并不天天你死我活地争斗。这样,老牛在里边呆了不到半个月,就和所有人熟悉起来。老牛开始争取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他试着接近大点儿,显示出情愿臣服和尽力报效的意思。倘若大点儿想收拾谁,老牛总是冲锋在前。逐渐和大点儿的关系也紧密起来,不再挨打受气。但他终究还是一个走卒,在号子里排不上座次,老牛不满意这样的状况,他要争取更高的地位。于是悄悄对大点儿说,有人秘密网络势力,伺机取代大点儿。大点儿说:“你想法子摆平吧!”老牛率领大点儿的几个死党,不问青红皂白,一顿老拳把某个不很老实的家伙打得屁滚尿流。打完了,老牛还问:“还搞不?”那人很无辜,也很糊涂,说:“我什么时候搞了啊?”老牛说:“还不承认?行,贼心不死!接着打!”对方吓得抱住脑袋告饶说:“就算我搞了行不?以后我给你们牵马坠蹬……爷爷们,你们饶了我吧!”
老牛无中生有地制造了一场蓄谋中的,又一手将其扼杀在摇篮里,老牛受到大点儿的赏识,一举成了号子里的二号人物。不但有了宽敞的床位,而且也可以对其他人发威使横了。这期间,不少人被法院判决。到监狱里服刑去了,当然也陆续有新人进来。到第二个月。整个号子里的人差不多换了一茬,老牛成了“老资格”。手下也有了几个走狗,渐渐地,老牛连二号人物也不满足了,开始觊觎大点儿的位置。正在他蠢蠢欲动要颠覆大点儿的时候,原来的大点儿被判了无期,走了。老牛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大点儿的位置,成了新一任牢头狱霸。
这时的老牛活出滋味来了,再也不想死了,可他知道自己有人命在身,又是主犯。搞不好就是死罪。老牛心里最大的侥幸是判个死缓,那样就可以活着,只要活着,什么都可以争取。
后来田义被抓进来了,老牛的美梦也就做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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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义逃了半年,被抓住之后,负责押送他到看守所的两个警察都是新人,对案件的详情知之甚少。把他押解到看守所之后,对所长说,我们头儿说是重犯,要重点羁押。看守所是一个只管看守,不论是非的地方。罪与非罪,全凭法院。或押或放,只听公安。警察糊里糊涂地送,看守也就糊里糊涂地关。再说号子里重犯多了去了,你不交待清楚彼此的关联,谁能想到田义和老牛的瓜葛?结果把两头叫驴拴在一个槽上,让老牛找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
老牛让田义干两个人的活,干不好,打!干不完,还是打!
老牛不让田义吃饱,连水泥地也不让田义睡,让他抱着尿桶坐在旮旯里。让田义给他洗脚,铺床,叠被,但凡有一丝不听摆布,就一个字:打!
田义忍受不住了,央求警察给他换号子。警察问他原因,他说有人要害死他,警察说,谁啊?田义说,是老牛。警察就到号子里问老牛:“你欺负田义了?”老牛说:“我自个儿说了不算,你问问大家。”号子里没一个人敢暴露老牛欺负田义。警察就很生气,说:“存心没事找事儿,换号子?换到哪里也不如自己家里舒服!嫌不舒服你别进来呀!”田义号子没换成,夜里却被老牛把尿桶挂在脖子上,猫腰低头地呆着,任人把尿从嘴边滋进去。也有把握不好或者故意糟践他的,径直就在他脸上乱滋。田
义活又活不好,死又死不成,境况实在不堪。田义只好向老牛低头,说:“老大,我认输行不行?我给你当奴才行不行?你让我凑合着活到挨枪毙那一天行不行?”
老牛叹了口气,仿佛有着无限感慨,说:“嗨!你早先要说半句软话,咱们俩何必有今天啊!”
此后,老牛不再故意折磨田义了。对于田义这样的残兵败将,如果一味跟他过不去,老牛自己也觉得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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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义进来的第九天,号子里来了一个年轻人,看样子也就二十多岁,长得和雕塑一样威猛、强壮、刚毅、俊朗,简直就是名模或者健美运动员的样子。整个囚室的人都惊羡地看着他,连老牛也忘了例行的盘问和搜查。老牛的一个走狗代行职权,上去问这问那,对方唔里哇啦,比比划划,大家才知道他是个哑巴。
老牛有些怜惜,这么帅气的小伙子怎么偏偏是个哑巴呢?一个哑巴干嘛跑到这里来遭罪呢?莫名其妙地恻隐了一会儿,说:“行了行了,一个残疾人,就别难为他了,都干活吧。”一直默不做声的田义突然说话了,“老牛,今儿个轮不到你发号施令了!”老牛诧异地看着田义,发现田义脸上满是得意。仿佛胜券在握的将军。老牛很纳闷儿,说:“两天没收拾你,你又不知道自个儿姓什么了是吧?”
田义冷笑起来,说:“你还想收拾我?真会搞笑,我马上让你给我跪下你信不信?”
老牛恼火了,“大姑娘养的东西,不想活了?!”
田义沉着脸,不说话,用手招呼哑巴。哑巴开始没看见角落里的田义,现在看见了,脸上倏忽有了兴奋的表情,嘴里唔里哇啦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类似他乡遇故知的样子,三步两步走到田义跟前,对着田义又是一阵唔里哇啦,像问询,也像倾诉。田义跟他比比划划,谁也不知道说的什么,最后田义指指老牛,又指指尿桶,再做个往脖子上挂的姿势。哑巴的眼里就有了怒火,盯住老牛,拳头握起来,铮铮地像一把大锤。田义说:“兄弟,你把他,”指指老牛,做个鹰抓兔子的动作,“给我提溜过来!”哑巴几步蹿到老牛跟前,抓住老牛的脚镣,拖死狗一样把老牛拖到田义跟前,老牛喊:“赶紧上啊!”号子里多数人属于兵卒,谁当大点儿就恭维谁。根本不介入火并这样的大型争斗,老牛的几个走狗看见哑巴来势凶猛,也都怯惧不前,有一个胆子大的,从后面给了哑巴一拳,感觉就像打在一堵墙上。被哑巴回身揪住脖领,一脚蹬出去好几米远,撞倒七八个人。这种力敌万众的架势早把人吓呆了,谁还敢出来送死?老牛顿时成了孤家寡人。哑巴却像铁塔似地站在田义身边,随时准备出拳。田义看看局势大定,说:“老牛,你坐起来。”老牛说:“我当然得坐起来!”老牛说着就坐在了田义的对面,脸上却有些张皇。田义看了老牛一会儿,突然照着老牛的脑袋就是一脚,可惜田义也戴着脚镣,白白用了一股力气,却没有踢到老牛。田义说:“老牛,你是大点儿,你不怕我,你离我近点行不?”老牛说:“我恨不得躺倒你家炕头上,把你老娘干了!”老牛说着真的往前挪了一尺,还没等他坐稳,田义猛地又是一脚,这一脚踢在老牛胸口上,一下把老牛踢翻了,跌倒在铺下面。田义说:“老牛,你是大点儿,你比足球还禁踢,是不?你上来。”老牛迟疑了一下,叽里咣啷地又往铺上爬。田义对看傻了的众人说:“也别都看热闹,愿意过几天好日子的,替我看着点儿警察。”立刻有一群人争着往铁窗那里跑,霎时把窗子堵住。田义说:“有几个人就行了。你们都堵在窗户前头,这不是明摆着报信儿吗?”人们又纷纷往回缩。田义看看望风的人不太惹眼了,抬脚又把老牛踢到铺底下。一直踢了七八脚,老牛不动了。田义说:“怎么了这是?熊了?”老牛不说话。田义说:“知道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了?”老牛还是不说话。田义说:“你这个大点儿当够了没有啊?”老牛仍然不说话。田义说:“那就是还没当够,那你接着当!”田义看见老牛呼呼地直喘粗气,就说:“你也别上火,我也不抢你的大点儿。我是和你闹着玩呢,你这会儿回你铺上去吧,我今天还挂着尿桶,还给你洗脚,我就当伺候我大爷呢。有愿意跟我一起伺候这位大爷的,你们帮个忙好不好啊?”呼呼啦啦地站出几个人来,有两个还是老牛原先的左右,争先恐后地说:“老大,你说怎么伺候吧。”田义说:“先把他的裤子脱了。”几个人三抓两挠就把老牛的裤子脱了,等田义吩咐。田义说:“咱们老大那个撒尿的家伙痒痒了,你们拿火柴替他挠挠。”几个人上去把老牛摁住,用脏裤头、臭袜子堵住嘴。掏出火柴就往老牛的尿道里捅。老牛的脸一下子变得比鬼还恐怖,想嗥又嗥不出声,只是一个劲儿抽搐。田义让人住了手。问老牛:“你倒是还当不当大点儿啊?”老牛闭着眼,摇了摇脑袋。田义说:“你不当谁当啊?”老牛痛苦地佝偻着身子,一只手捂住裤裆,有气无力地说:“你当,你当。”田义说:“我可不敢当。除非你跪着求我。”老牛闭着眼,没动。田义说:“那就再给他挠挠。”老牛吓得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地上就冲田义磕头,田义说:“我没叫你下跪啊。你怎么倒磕起头来了?我是为的把你挠舒坦了,好在我脸上滋尿啊!”老牛带着哭腔说:“你是我爷爷行不?我给你当孙子行不?你多少给个面子,让我囫囵个儿活到挨枪毙那一天行不?”田义学着老牛的腔调说:“嗨呀!你早先要有一点软和劲儿,咱们俩何必落到今天这地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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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田义开始扬眉吐气,老牛则“沈腰潘鬓销磨”。这样的日子过了不久,在群殴中外逃的几个人陆续被抓获了。看守所这才明白闹了差错,明白了也已经晚了,要串供早就串了,要拼命也早就拼了。如果现在把田义和老牛分开,肯定又有一个号子不得安宁。思来想去,倒不如让田义降着老牛,反而能维持相对平稳。
接下来,法院连着开了几次庭,最后一次当庭宣判:老牛和田义聚众斗殴,致使五人死亡,三人致残,一人重伤,四人轻伤,其中老牛伤害致死两人,致残一人,田义伤害致死一人,致残两人,案情特别重大,情节特别严重,性质特别恶劣。结果两人都是死刑。
从法院押回看守所,两个人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
第二天,两个人都换了十八斤的重镣,并且都上了手铐,还从囚室里选了四个人昼夜监视着。
老牛凄然地对田义说:“这回咱俩一样了。”
田义愁苦地叹了口气,说:“本来就没什么两样。”
两个人互相看了半晌,心里都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过了好半天,老牛想起一件事,说:“你上诉不?”
田义说:“没用,连死带伤十几个人,这样的大案三两年也出不了一起,哪还有活命的道理。”
老牛说:“那万一要是争取个死缓呢?”
田义说:“做梦!法院的判决也是你能争取的?你当是菜市场争取客户呢?你当是号子里争取大点儿呢?”
老牛说:“这可是争死活,就是争不来,死了也不后悔。”
田义说:“反正我的律师说没大希望。”
老牛说:“死马当活马医呗,争取一下也没坏
处。”
田义想了想,说:“也是,要不咱们试试?”
老牛说:“我的意思是争取一下。”
田义说:“那咱们明天联系律师吧。”
老牛说:“嗯,明天抓紧办。”
两个人说完了,都觉得有些纳闷,本来一对冤家对头,怎么像患难兄弟一样有了商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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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诉、申诉地折腾了一些日子,结果还是维持原判。
行刑这天,公安局来看守所提人,警车啸叫着,追魂一样。从号子里向外看,满院子都是荷枪实弹的警察。老牛和田义知道末日到了,两个人互相对视着,都想看看对方什么反应,都想在最后一刻表现得镇定些,可这种时候,谁也管不住自己了,两个人的脸上都没了血色,如同白纸一样。四条腿都在软塌塌地发颤。老牛想嘲笑田义几句,张了一下嘴,但觉得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就什么也不说了。
田义说:“再有一会儿就没命了,有话你就说,有屁你就放。”
老牛说:“还说个蛋啊,有账到阴曹地府再算吧。”
田义说:“哪里有什么阴曹地府啊,死了就是一堆臭肉,还是趁着有口气,把新账旧账都了结了吧!”
老牛仰面看着囚室的屋顶,半晌不说话,面颊一抽一抽地,等他再看田义时,眼里竟有了泪水,声音也哽咽了:“算账,算账,算得命都没了,咱们俩到底有什么账算不清啊?”
田义心里也涩涩的,喑了嗓子说:“可说也是。谁跟谁也没有报不完的冤仇啊!”
老牛擦擦眼泪,刚要说什么,就听外面的警察开始喊囚徒的名字了,号子里便有人走出来。老牛吓得就像忽然患了痢疾,有了刻不容缓的便意,老牛青着脸,自我解嘲:“操,不行了,吓出屎来了。”刚要去蹲便桶,看见田义也在哆嗦着解裤子,哑巴正站在田义旁边,怒目瞄着他。老牛已经知道,哑巴是田义的表弟,因为有哑巴保驾助威,田义目前依然是大点儿。没有大点儿的允许,老牛不敢率先使用便桶,这是规矩。然而老牛实在憋不住了,带着哭腔哀求田义:“老大,我是实在忍不住了,立马要拉在裤兜子里了,行行好老大,让我死得体面点吧!”
田义看看老牛,长长地叹了口气,恐惧的面色中杂了一点温和,说:“嗨!什么老大老二的,马上就一块儿上路了,你着急你就先拉。”
老牛连忙蹲下去,母驴撒尿一样,稀汤寡水地泄尽了肮脏,两条腿却软得站不起来。田义也没心思争长斗短了,说:“你倒是起来啊,我也要拉在裤子里了。”老牛说:“我倒是想起来呢,可这腿早不是我自个的了啊!”田义伸出一只巴掌,老牛以为要挨耳光了,赶紧用双手护住头,不料田义将手抖抖地搭在老牛手上,然后攥紧了,用力把老牛拉起来。老牛软软地站稳了,瑟瑟地系住裤子,心里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浪一样涌,眼里又一次流出泪水,含混不清地说:“兄弟呀……”竟然像垂死的老狼一样嚎哭起来。
田义看着老牛,脸绿得就像涂了一层鸡屎。“你这是嚎丧呢?就这个熊样儿,还怎么到阴曹地府跟我算账啊?”
老牛呜呜咽咽地说:“快别说那些个屁话了,咱们俩……拉到吧……黄泉路上,说不定。你也要我拉一把呢……咱们还是搭伴走吧……”
田义听了,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鼻子开始抽搐,喉结一动一动地,嘴咧得如同破瓢。霎时工夫,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了……
过了片刻,田义哽着声音说:“嗨,既然想黄泉路上做个伴儿,那咱们握个手吧,一会儿恐怕要上绑,上了绑,连手也握不成了!”
两只戴着铐子的手,抖抖瑟瑟地伸向对方,别别扭扭地触摸、纠结,最后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们从来没有握过手。也不习惯握手。他们第一次体会到,握手的感觉很舒服,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