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沉浮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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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年级下学期，班上来了一个转学的同学，名字叫张华胜。他裤腰上别了两个校徽，分别是“上海闵行中学”和“上海江湾中学”。那时我所在的小城火车也没通，同学大多是农村来的，上海对我们来说比今天的入谈东京、纽约还遥远得多。张华胜也以“洋学生”自居，尤其是对“乡下人”流露几分鄙夷的眼光。班上的同学也似乎自惭形秽，对他颇有几分神秘和敬重。由于我是住在“城乡结合部”，好歹沾了点“城”气，张华胜和我的关系还略好一点。

有一次学校请了一个老贫农邱妈妈来作忆苦思甜报告，阶级苦、血泪仇，满场一片唏嘘。邱妈妈作完报告后，学校领导作总结，学生们递上不少表“决心”的条子，其中就有张华胜的，而且是一首诗，诗云：

邱妈妈，作报告，

忆苦思甜形式好，

阶级苦难要记牢。

邱妈妈，作报告，

您是我们的好向导，

您把我们引上了正确的轨道!

在今天看来，这还谈不上是什么“诗”，但当时学校领导把它当场念了后，却在班上引起了轰动，张华胜也戴上了“诗人”的桂冠，好不令人艳羡!

然而，厄运很快降临到“诗人”头上。

“五・一”国际劳动节上街游行庆祝，大家高呼“万岁!”也许“诗人”自我感觉太好，居然呼了一句“我万岁”，这下不得了，全班同学都感到震惊，第二天就组织了“批判会”。会上发言十分激烈，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并要求把这一问题记入张华胜的档案。批判的范围也逐渐扩大起来，有的说“诗人灵魂”丑恶，给班上的女同学“打分”，有的说“诗人”平时铺张浪费，下馆子一次就吃了伍角钱。还有一个农村同学气愤地揭发张华胜以诗骂人，又一字一句地把“歪诗”念了出来：“远听黄河咆哮，近闻长江涛声。一班同学五十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全班同学都被激怒了，批判会遂达到高潮。我一直没有发言，不知道怎么批判会株连到我身上。有同学说我和张华胜是一路货色，还说我不尊重同学，给女生乱取绰号。真的就有一个女生站了起来证实确有其事。于是乎批判再掀高潮，大家就问她取的是什么绰号，女生嗫嚅着不愿讲，大家就给她鼓气说不要怕。在群情激愤下，那女生终于开口了，她说：“龟儿何开四叫我是鬼叮哥儿(猫头鹰)!”全班哄然大笑，老师连说严肃点、严肃点，批判会便不了了之。

这以后，“诗人”沉默多了，裤腰上的两枚校徽也不见了，连平时和他要好的几个城市同学也和他拉开了距离。不过“诗人”似乎也就此开始“成熟”，成绩册上的“5分”多了起来。张华胜以后再没有写诗了，但三十年后却成了一方的名医，并投资办了工厂。有一年我回泸州经过他的医院，已是中午了，求医的人还排着长队。我混了进去，他全然不晓，正两只手同时给两个病员号脉。待看到我后，他惊喜地跳了起来。我说：“华胜，你现在不是‘万岁’是‘万元’了!”他听后大笑起来，周围的病人大张着嘴，看着他们敬重的“张医生”，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2011年7月，张华胜的医学专著《非常中医》出版，请我写序言。他唯一的理由就是我当年和他是“难兄难弟”。我推脱不掉，只好勉力为之。书出版后，反应很好，到底小时候就是“万岁”，功底差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