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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 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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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桂回到庄子上,天就擦黑了。谁家煮饭烧柴禾,屋顶上冒着浓白的烟。

本来太阳有一竿子高那会儿,大桂就下车了,可她嫌早。她想喝杯热茶,乡里的小街上没有,她就进了一家面馆。要碗面汤喝,不好意思,就又要了一碗面。她脱了风衣搭在椅背上,胸耸如峰,鼓凸得很惹眼,仿佛要极力冲破暗红短衫的束缚去另觅生路。一条线香一样细的白金链子挂在脖子上,下面吊着一个亮晶晶的珍珠球,脖子一动,珍珠球便在间蠕爬,像一只甲壳虫。喝了两口面汤,从手提包的外夹层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含在唇间,刚要点火,又突然塞进了烟盒,四下睃一眼,接着再喝面汤。长长的帽檐像挖甘草的铁锨头,白花花地遮住了脸,一束黑发马尾似的从帽子后面的洞眼里穿出去,一直拖到背脊心。手机上看了几张照片,几段文字,屋里就麻乎乎的了。老板打开屋顶上一盏黑不溜秋的灯,灯光鸡油一样往下淌。

一只白鼻子狗迎着她汪汪地叫,她不理它,狗就跑了。越往里走,庄子里弥漫的牛羊猪鸡的气味就越重,熏烘烘的。磨过墙角,那只狗又来了,汪地叫一声,尾音咕哝着,像是孩子撒娇,不停地哼哼。她一看,绞瓜家的。三年了,它还认得她。

绞瓜是大桂的对象。大桂和绞瓜是娃娃亲,娘肚子订下的,说好一个把儿一个坑,就是亲家,都是把儿都是坑,就是干亲。两家近邻,隔两个庄户院儿。大桂二十岁交二十一那年,大人说定了给他们成亲,不料收过秋赶集,碰到同学巧莲,巧莲上了两年大学不知咋又退了。巧莲留一头挂面长发,凤眼红唇,跟大桂说话时接了个电话,头一扬头发飘一下,说到开心处,笑得时候头发瀑布一样把脸半遮半掩,手机在头发里若隐若现,手机上黄色的镶边阳光下射出刺眼的光芒,她怀疑那是金子,没好意思问。巧莲说,傻了你大桂,一结婚啥都完了,你这模势、腰条,干啥不好?说着上下瞅大桂,像是伯乐相马。大桂说,我上个初中,哪敢比你?巧莲说,有文凭又不贴在脸上,脸蛋儿比啥文凭都强!

赶集回来,大桂几天不说话,几天没去绞瓜家,绞瓜来,她也不说话。临要走了,她才去给绞瓜说,婚先不结吧,我那同学事干大了,我去奔往她找个事做,好了你也去。绞瓜急了,你,大桂,他一把把她按到炕上,嘴堵住了她的嘴,手伸进胸衣里,她挣了几挣不挣了,反正迟早的事,想咋咋吧。绞瓜呵喽气喘的,腾出嘴的功夫,也“反正”了几遍……绞瓜想的怕是跟她想的一样。裤带解开了,绞瓜的声气越发重了,就在这时,院里有人说话:门开着呢,绞瓜在家啊!俩人一骨碌翻起身整治衣裳,绞瓜爸妈就已经走到窗根底下了。舅家儿子娶媳妇,他们去行礼帮忙,说是下后晌回来,这晌午不到呢,就进了屋了。

大桂一走三年多,打电话往家捎过话,说是五一、十一回来、春节回来,但一次也没回来过。

刚去时在巧莲介绍的饭店当服务员,一身海蓝衣裤,帽子也是海蓝的,戴个胸牌,白底蓝字,号码是268。巧莲来看过她,说不错不错,空姐又能咋地。十来天下来,大桂说“看不惯”,拍屁股走了。超市、茶楼、浴场、餐馆……折腾了四五个月,她又回到那个饭店去了。奇怪的是她还是那身衣服、那个号牌。二进宫、回头草,够丢人的,可是这里钱多,管吃住,要不是想着出来挣钱、改变点啥,她怕是当了小绞瓜的妈了。她想,我有的是力气,端个盘子递个碗,还能比拿麦个子、挖田费事?你谁眉眼不地道,我不看你就是了,你还能给我眼皮子支个棍棍子?可是,往往事有难料,即便事先有了准备,也还是让你始料不及!

以前“抓秋”这个时候,中午不回家,吃点干粮继续忙活,都想着一年的辛苦撂在田里了,熟了的粮食蔬菜得赶紧往家扒拉,要是被一场雨泡了,那就把自个遭浸到里头了,哭爹喊妈啥啥不顶了!干活干到太阳落,饭也是回来做,苦一天了,不能不往扎实吃,不急不慌,细嚼慢咽。一般的,大桂和妹妹小香、爸爸花脸、大爸瞎子要下地,妈妈桂香在家忙家务、操心个猪啊鸡的,没吃的米面了,自行车驮一袋子原粮去加工。每天,花脸一进院子,桃树杈子上扯下个烂毛巾,身上身下抽一顿,就进屋躺倒在炕上了。他不洗,走在路上哪个渠沟便当,就往脸上泼两把水,涮涮脚。他吃了喝了缓够了才洗,洗了就睡了。他话少。他是不想在长大了的女儿面前,让桂香日娘捣老子地骂他。有时憋不住了说一句,一张嘴,还是少不得桂香一顿堵:住你妈B的,热饭塞不住你个冷沟子!

花脸有大名,叫程万秀,小时候得水痘,脸上留下手指肚大的麻坑坑,嘴也是歪的,上嘴唇一边往上翘,说话时更要往上翘。花脸,歪嘴,都是他的外号。他还有一个哥哥程万寿,一年四季眼睛红济济的,看不清东西,能瞄见个影影子,走路侧棱个身子,头也侧棱着,一只胳膊在胯子前头直绕圈圈。要是被调皮的孩子捉弄了,就一身肮脏地哭着回了家,母亲不骂别家孩子,骂自个的,你眼瞎了心也瞎了,别招事别家的娃娃!

桂香是父母抱养的,哥哥也是,哥哥结婚后,小夫妻隔三岔五、打闹动筋地要分家。母亲说,妈就指望你了桂香,你要是嫁远了,妈头疼脑热的怕是连口热汤都喝不上。桂香哭,点头。母亲就说,庄上我数了个遍,还就花脸合适,年岁大点,但人实诚能下苦。桂香又哭。母亲说,花脸爹下世早,妈人好善相,有个好婆婆是娃你的福气。瞎子光干活、八六不管,过日子是个好帮衬。你嫁过去,没气受,出进还不由你甩。

桂香生下大桂才十九,年纪小,不会照看孩子,一夜喂两回奶,还得婆婆叫,耍烦恼,倒头睡不醒。大桂上学了,奶奶去世了。她现在还能记得,奶奶背着她在庄子的巷道上摇着走着的情景:“糯米糕,牙粘掉,黄狗来,不敢咬!”还到田头地角薅草间苗,奶奶把好看的花儿别在她头发上、夹在耳朵上,肚子饿了,奶奶给她挖个黄萝卜,衣襟底下一拧再拧,黄亮亮的像个胖胖的小手指头。奶奶说,小呢,跟你一样,长大就好了,又心疼又好吃。那会儿家不富裕,但家是全乎的,莫名其妙地高兴,一天到晚地笑。瞎子大爸地里摸个软柿子、架上摘个嫩黄瓜,都揣怀里塞给她。这会儿家也不富裕,人长大了,笑也没了,人就这么个一辈一辈往下过的?大桂常想这事呢,爷爷羊毛疔死了,父亲水痘子脸花了,花也就花了,嘴还歪了,大爸倒扎毛眼瞎了,轮我了,我还那么过?她想一次,心缩一次。

中午,大桂正忙着在一个转桌上布餐具,经理进来说,这你别管了,洗洗,收拾一下,上楼上服务,一个重要客人,给小费就拿着,别不好意思。重要客人有两种,有权势的,有钱的,来饭店车就开到地下泊场了,下了车乘电梯,踩着红地毯悄默声儿地就进包房了,来无影去无踪。同屋的一个湘妹经常上楼服务,迟迟早早回来,带一身烟酒气,有时一星期不回来,回来就提几包东西,衣裳鞋袜化妆品。

大桂陪的这个客人五十岁左右,人极温和,老看着她微笑,一手端酒杯,一手夹烟卷,抽烟不往肚子里咽,一吸就吐出来,烟气有一种好闻的香味,不像花脸的板烟叶子,呛人,不抽烟也呛人,走跟前就跟烧着的老牛粪似的。客人脸上手上的皮肤都很细,喝过两杯酒,客人掏出三百块钱往她面前一推:好孩子,不容易的。她正犹豫着怎么拿,客人抓住她的手,拿起钱轻轻放在她的手掌上。他给她一支烟,她也确实想尝尝那烟的味道,但抽了一口还是呛了一下。他笑,拍拍她的背:玩儿的,吃口菜,别拘束,来,碰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来了就是朋友,听你老板夸

你,说你懂事,你还真是懂事,喝,干了!她有一种晕晕的感觉:这就是工作啊?吃人家喝人家还拿人家?

这次的酒喝得和以往不一样,心里怪舒坦的,头晕了也舒坦,这么想着,她就感到她被抱起来了,有人在脱她的衣服,是奶奶,小时候玩得累了,撒赖不脱衣服睡觉,每次都是奶奶给她脱,脱了再亲候地拍拍小屁股。一只手在上摸,也被叼住了,是自己的孩子吗?痒酥酥的,我结婚了?有孩子了?还拱我的肩窝和脖子呢,这孩子,多大了……一阵撕裂的疼痛从身体深处袭来,啊——她不由大叫一声,睁开眼睛,客人俯身看着她,瞬间一团热烘烘的重力覆盖了她。绞瓜慌乱不堪,最终一事无成。客人熟络地像乡下配种的大公猪,凶狠,有序……她知道发生啥事了。终归得有个开始的,可是这个人我还不认识呢,叫啥,干啥的……

她醒了,睡在套间宽阔厚实的大床上,窗帘像雨后的夜幕,黑沉沉的,灯光幽暗,空调的温度正好,光胳膊光腿丝毫不觉得凉。她瞎子大爸的屋子就这么大,墙角一盘火炕,黑羊毛毡,一堆看不清颜色的被窝,屋门是敞着的,里面有农具,锄镰背篼,地上立的墙上挂的。天不冷不关门,冷得很了,屋子另一角垫上干土,秃尾巴驴还得拉进来,脊梁上给搭个烂棉袄子,喂料添草,粪便铁锹一铲端出去倒掉。

客人轻柔地把她揽进怀里,又疼爱地吻一下嘴唇,她一言不发,温软倦怠地闭上眼睛。不知道你是头回,对不起。身子又被紧着抱了抱。带的现钱不多,三四千块,买两件衣服,有个卡你拿着,上面有两万多块。她在他怀里,把头抵在他的胸脯上蹭了蹭。小心疼样儿,笑笑,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要不是参加一个会议,我就留下陪你。

客人走了。静静的。客人走时,她还没穿衣服。她是否笑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是坐在床上的,外间的门锁吧嗒一声,她才又躺倒在床上。接着又猛醒似的翻起来,钱在,卡在,数了数那一扎血红的票子,抽出一张迎着灯光照了照,用拇指和食指不厌其烦地捻来捻去,其它也都捻了又捻。银行卡是绿色的,上面一排凸起的数字泛着细碎星光。她把它们压在枕下,手按住,肩落在床上躺好,长出一口气,放松身体,四仰八叉地伸展自己,闭上眼睛。一静心,感到身下抽空了感觉,隐隐的仍还有一丝疼痛。

客人说,这个房间明天十二点以前都是你的,冰箱里有吃有喝。

她还是起床了。她打开窗帘,在房间里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厚厚的地毯怎么使劲踏,都没一丁点声息。打开所有的灯具,屋里富丽堂皇……

桃树高过房檐了,丫杈处的那个烂毛巾还在,她拿下来,叹口气,顺手扔了。树上没有桃子,叶片锅底灰一样罩在头上。格子窗中间一尺见方的玻璃透出微弱的光亮,母亲桂香胳膊肘杵在炕桌上,一只手捂着脸,一动不动地发愣,妹妹小香从雾麻麻的屋子一头走过去,收拾炕桌上的碗筷。父亲花脸背冲着窗户,蜷曲着腰腿,头前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那是烟锅头里烧板烟的火。瞎子大爸从来没上过饭桌子,饭好了,干的湿的,汤汤水水,往一个棕色的大老碗一盛,到他屋里去吃,热天一出门蹲在窗根下三下五除二就呼噜了。电视没开,还放在面门的两盖柜上,一块布苫着,看大小还是原来那个十八寸的长虹。

大桂啊。身后一个苍老的、试探性的声音传来,她一激灵,回头是大爸,黑黢黢的影子,看不清面目。眼瞎耳灵,一点不假。她那么轻悄地进来,他还是听到了。这时,屋里有碗筷跌落的声响,先是小香,接着是桂香。母女两个同时扑到她跟前,又同时站定不动了。大桂走过去,一手抓一个,桂香哭了,嗓子里呜地一下,抽起了鼻子,拿手在大桂身上打。瞎子说,看你……娃娃回来了,进屋,进屋桂儿。花脸从炕上溜下来,正撅了沟子在地上摸鞋,眼瞅着大桂,手搬了个没有油漆的板凳,想要站上去换个大点的电灯泡,桂香眼一瞪,闲得你!他就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大桂坐在炕沿上,从包里拿出纸巾给桂香擦眼泪。瞎子弯腰站在地上,仄愣着耳朵,花脸装了一锅子板烟,重又吧嗒吧嗒抽,小香不错眼地盯着姐姐看。

你个无义贼!还回来啊你?走你个小去吧!桂香一把鼻子一把泪。

大桂一惊,旋即释然。小,是乡里骂人的话,针对年轻少小的女子,有时也表示亲昵,是个语态词,并无确指,除非真是生气了,那才长短的发一番狠。

死去,就当没这个家!桂香还是一把鼻子一

把泪地骂,声气低了,但嘴不停。养你这么大,说走就走了,你石头缝憋出来的啊!

过年时我说装个电话,你说不,泼烦,难伺候,这阵了说这话!这是大桂进家门说的头句话。

小香趁机说,姐,我给你做饭去。大桂拉住妹妹的手,笑了笑,拢拢妹妹的头发说,吃了,啥时候剪的。去年。小香说,短了好洗,看姐的头发,妈,姐的头发……

小香比大桂小三岁,瘦点儿,一把把子腰,个头稍矮,像秋上田地里的红穗子高粱,结实秀美。面模子偏桂香多,单眼皮,蛮好看的,想双了也简单,拉两刀的事。嘴唇酷似花脸,肉乎乎的,胸出来了,饱饱的。大桂心里活泛了许多,由不住又对小香多看了几眼。小香给她倒来一杯水,双手捧着,眉眼里尽是喜色。

大桂摸索着拉开桶包拉链,手伸进去再摸索,就掏出一叠钱来。这是她事先准备好的,桂香要是骂得紧,她就钱一撂走人,小香要是愿意,她就带上她。那个客人是她的常客,喜欢她,说有啥事我给你办,没难的。她说我文化低,你喜欢啥?他说这最好,单纯,心眼儿实在。她想让小香干那种坐办公室的轻生活,闲时间用在学习上,要么就进个培训班然后上大学。她要不离开家,小香至少能上到高中,上大学也有可能,但是她离开了。乡下不生儿子的家受人欺负,女儿就当儿子使,小香的手糙得柴把子一样,她的心一时酸溜溜的。

妈,这钱给家里放下,一万。大桂递到桂香手上。没买啥,你们想买啥买啥。

你还走?桂香瞪眼问大桂。

走。大桂说,眼睛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白皙细腻,已经干不得农活了。

走我就不要!桂香一抬手把钱摔到地上。花脸磕了烟锅,拣起钱,嘴里嘟囔说,看你这驴脾气,娃娃回来莫说好好的!

滚!桂香呵斥花脸。嘴歪得远远的去,她我肚子爬出来的,我还不能说她了?桂香两眼冒火,转脸又对大桂说,我看你回来给我再走,哪个腿迈这个门槛,我就打断哪个!

大桂微笑,装没事,侧脸对小香说,姐给你带了两件衣裳,试试,让姐看看。小香进了里屋。

爸,地上森(阴冷),你炕上坐。大桂走到花脸跟前,拉花脸的胳膊,花脸手往腰后一撑,哦,就是森得很。再看瞎子,瞎子早不知啥时候走了。花脸爬到炕上,先是把窗玻璃上的布片拉严实,返回头揭开墙旮旯的毡,钱塞在里面,按了按,又往里拽了拽褥子,上面又放上一卷被,这才盘腿坐好。

爸,这房子也有了年头了。大桂说。

娶你妈那年盖的。花脸的声气里透着点快乐。这你都二十四了,可不有年头了。花脸的脸黄里吧唧的,眼射星光。

今年忙过秋,明年把房子翻盖翻盖吧。大桂有意把话往轻松里说。

说得轻巧!桂香气哼哼地抢白。把你老子手剁了也当不了钱花!

钱我拿,到时候我回来,让建筑队盖,这人就不咋苦了。大桂的话淡淡的。

不盖了,老了。花脸叹气,咳嗽。将和(凑合)天天子的事,哪天倒头就启发(上路)了,你们俩一嫁,空了,给谁留呢!花脸又是叹气,咳嗽。我这辈上,绝户了,不翻盖了,哪还有那个力承。

小香穿了衣服,悄悄地走出来,笑模笑样的看大桂,两手直往下拽衣裳襟子。桂香瞅一眼,哐哐摞了碗,端上去了厨房,厨房稀里哗啦响。里间里,大桂小香压低声音,叽叽咕咕笑。

天亮了。大桂醒来,身边不见了小香,屋里还是原来的摆设,看上去灰蒙蒙的,不同的是,窗户上吊了个布帘子,墙上贴了广告画片。太阳光从破了的窗户纸投进来,布帘子上出现了几个雪亮的不规则图形,麻雀在院里叽叽喳喳地喧哗。小香端进一盆水,盆沿上搭条新毛巾。

姐你醒了,洗了要吃饭呢。小香上炕整理被褥,笑着说,睡不惯了吧!

大桂说,哪会呢,自个家。又说,我当你下田了呢?说着向外屋努努嘴。

吃了下田,下早了尽露水,爸和大爸拉土垫猪圈,妈喂猪呢。小香咧着小嘴,眼睛亮晶晶的。今天收稻子呢,机子还不知啥时候来呢。

几亩?大桂洗脸,水是热的。

四亩多。小香拿起大桂放在枕边的项链,两根手指往太阳处一滴拎,顿时毫光四射,一声欣喜的惊呼也随之发出,姐,这么好看呀!

好看就给你!大桂慢慢擦脸,极不在意的口气。

真的?好贵吧!小香又一声惊喜。

贵没啥,你喜欢就你的。大桂仍是淡淡的口气。我还给你买了戒指呢。

呀——姐,你发财啦!小香跳下炕,在地上又蹦了一下。姐,妈给你说我结婚的事啦?

没有。大桂说,拿戒指的手在包里一抖。

那你给我这个……我当你回来……是……日子都定了,十月二十九。小香不好意思的直磕巴,往大桂跟前凑了凑。我不想结婚,姐。

爸妈能依你?大桂怀疑地说。

爸好说,妈犟。小香怯怯地说,妈说一个不听话,就不信两个都是驴。小香又笑了。姐你回来我就不怕了。

好了就结,别惹妈生气了,我惹了,你再惹?大桂心里一阵伤感,极慢地把牙膏往牙刷上挤。

那家两个儿子,家里有个小四轮,六间房……

人呢?

就见了两回,看着二二的……

小香,往晌午磨呢!桂香在窗外恨恨地喊。

来了!小香应个声,将戒指项链往大桂眼前一伸。

大桂扬扬下巴,意思是你的你收好。小香打开炕上一个漆皮斑驳的木箱子,戒指项链往衣裳夹层里一塞,轻轻合上盖,一抿嘴,跑出去了。

正吃饭呢,绞瓜来了。

吃了没哥?我给你舀饭,面!小香站起来跟绞瓜打招呼。

吃了,刚吃了,也面。绞瓜直不瞪瞪瞅大桂,笑说,真是回来了,昨黑了那狗叫的,早晨还叫呢,看看,还真是回来了!

大桂也站起来,微笑说,坐这儿,还没过去呢,你倒来了,姨爹姨妈好吧?

放碗的功夫,绞瓜的爸妈来了,院子里高声低嗓的拉呱,脚步迫近到门口了。大桂又站起来,脸上的微笑重又荡漾开来。

大桂回来,两亲家又多了走动,你来我往的,跟以前一样,就连晚上,说话的声音也朗朗的。桂香在大桂面前不笑,可在亲家面前,脸上却是花馍馍的模样。

晚上,绞瓜家请大桂过去吃晚饭,辣子炒鸡,红烧鲤鱼。打小起,大桂没少在绞瓜家吃饭,只要做了好吃的,大人不叫绞瓜叫,一顿不拉。上学了,头顶头做作业,吃饭就没分过你家我家。大了,从田地回来,绞瓜妈心疼“儿媳妇”,常常带过门的就会喊一声“大桂”,大桂就过去,吃了饭再慢悠悠地回来,家里也都吃喝完毕拾掇停当了。绞瓜家,她是熟悉的。吃饭时,她掏出五千块钱,说是几年没见,回来没买啥东西,你们上街了添置个啥。绞瓜妈说啥不收,她执意要给,最后还是收下了。绞瓜妈说,看这咋说的,没给你呢,你倒是想着我们呢,我就给你们放着,家里都等你回来呢!大桂说,早要回来的,忙,外头做事由不得自个,难肠得很。绞瓜妈换盘子递碗,要大桂多吃,她说,大桂是见了世面了,人也发变得越好看了!绞瓜没插上话,那脸却像照着阳光一样,眉头铺得展光光的。

饭后,大桂和绞瓜独处,俩人又说东道西、火车飞机地谝。

看你洋气的,我就土鳖一个。绞瓜说,几次想抓大桂的手,大桂都不让,警惕地躲。等你信我也出去呢,你说你回来,我这一等……

外头女的干头多,还能对凑,男人尽上建筑工地,苦,危险,还不抵种地呢。大桂说,拿眼睛瞟绞瓜。

不走了吧?老辈子人说得好,好出门,不如歹在家!绞瓜好像参透了啥秘密,说了句很老成的话。

小香要结婚呢。大桂答非所问。

不是说往后推日子吗?早上你妈说的。绞瓜一说这话,面孔立时严肃了。

推日子?大桂吃了一惊。

说先紧着咱先办,不能先小后大,原先那是你没回来……

大桂没听完,跳起身气呼呼地走了。绞瓜在后面喊,等等,还有事说呢……

大桂撂趟子进门,脸色忿忿的,想问桂香结婚的事,一想,自个理亏,她又拿住了。她给桂香买的戒指耳环还在包里呢。毕竟是母亲,难不成还能是仇人?

桂香戴上戒指耳环,眼泪花子直在眼眶里转。

看妈,人都豁亮了。小香笑嘻嘻地说,手里举个圆镜子,左照右照。爸你看,对吧!

花脸吧嗒着烟锅抽板烟,嘴皮子翘得老高,

那张脸沟啊槽的活像是八月十五的砣面馍馍,葡萄蛋儿,葡萄丝儿,现得显显儿的。他说,对呢,好,你的最好。

爸有眼光。大桂说,现在时新白金首饰。

我和妈换着戴。小香托着桂香的手,高兴地说,我的戒指上还镶着宝石呢!

隐约地,听得见外面唱秦腔的声音。大桂知道,那是大爸在听她给买的收音机。老早的时候,生产队有广播,广播挂在屋里的门头上,瞎子就蹲在门口隔着门板听,风雨无阻,听新闻听戏,庄里有啥弄不清干的事,人都问他,他的另一个外号“二匣子”,就是这么来的。上午,大桂给他半导体的时候,他反复说,这娃娃,花这钱,钱可是个硬头货,有了就存上,当急忙打住手就作蜡了。

大桂心上有事,像是随意地问,妈,绞瓜跟谁结婚?

还跟谁?你回来不是结婚啊?桂香反问大桂,脸一下跨了下来。

我说了让别另找的!大桂皱着眉咔一眼桂香。

由你了还?我们话都放屁了,说忏就忏啊?桂香高了嗓门,一口气往下说。就忏,也得豁牙子溜瓜皮有个路路道道吧?

我卖给他家啦?你收人家多少钱我给你总行了吧?大桂心里憋躁,不假思索堵了过去。

给我?桂香发威了,在大桂身边卷起一股风,跳地上一站,手指大桂骂开了。我养你二十年,你给我算算,多少钱?给我!现在就给我!你这没良心不仁义的东西!给我!给我——

桂香叉开五指大声吼叫,声泪喷薄而出。

小香拉住桂香的胳膊,妈、妈地喊。

在外头,天天想回家,回家了就这窝心事。原想看看绞瓜结婚没有,没结她就劝他别家找一个,给点钱做个补偿,不想当妈的问都不问她一声,就做了主了。没出世做主,二十几了还做主!可她这会儿,任是啥话都不能说了。

花脸扔了手上的烟锅头,横在桂香面前,示意大桂去里屋,并说,话赶话的话,看你,这么大气,还不让娃娃说个话了,好了,再说,再说。

瞎子闻声进来,凑话说,自个娃娃,有口无心,看你气的。

走你妈都远远的!桂香甩开手,眼瞪着花脸和瞎子骂开了。脸花了眼瞎了,心也花了瞎了?娃娃?就你们程家这烂怂变的……

桂香是喊着花脸、瞎子在这个庄上长大的,结婚进了程家,进门就掌家,一家老老少少由她差遣,颐指气使,还是一如既往地花脸、瞎子的喊,脾气大是出了名的。刚结婚那年初冬,瞎子到井上去提水,有人拉着瞎子说广播的事,晚回来了一阵儿,桂香拿烧火棍追着瞎子满院子打,正好她母亲来程家借簸箕去碾米,说瞎子够可怜了,你还欺负他,天看着呢,娃娃!但咋着说,桂香在这个家说话没谁敢违逆她。婆婆临终对她说,她大爸眼瞎,你多担待,冷热吃喝的你操个心……

大桂和桂香不再说话了,母女俩形同路人,但桂香却紧锣密鼓地和绞瓜家走动联络,商量大桂绞瓜结婚的事。大桂装糊涂,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家,好在有小香左右周旋,大桂才勉强迁延了几天。小香那个对象不知从哪得了消息,赶早过来了,进门看到大桂,上下一打量,张口就说:这就是大姨子姐啊,这么亮豁!大桂没言声,想起小香“二二”的话来,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太阳爬上墙头,跳个高蹲在桃树杈上。桂香在厨房烫猪食,壳郎猪要紧着充,不然不赶趟,大桂结婚用不上,小香结婚一准没问题,她给加了麸皮和细米糠。花脸在桃树下磨镰刀,说是田埂上点的豆子要砍回来。

吃饭那阵儿,大桂想说走的事,又怕桂香砸了饭碗,一家人吃不了安生饭。她就忍。好歹吃了,穿好衣服,小香说也要跟她走,她说那你得跟妈说好。回家这几天,晚上睡下,小香没少问她外面的事,她除了“工资”说了假话,别的都是真的,她还在那家酒店上班,还在那里住。她也想过,小香如果跟了她去,找个工作应该不成问题,那个男人不是还信誓旦旦说有事包在他身上吗,即使说谎了,做个洁工保姆还是很容易的。

妈,我走了。大桂小心地站在桂香屁股后面,声音颤颤的。

桂香僵住了,身子不再扭动。接着忽地端起猪食盆,蹬蹬地走到猪圈,往圈当间一撂,腾起一蓬灰土,返回身去厨房拿了猪食棍往猪圈走,小香迎头说,妈,我也走,跟姐去转转。

走?上天老娘还捋你个屎尾巴呢!桂香终于爆发了,大叫一声,扬起猪食棍劈头就向小香

轮下来,小香没躲过,肩上挨了一棍。桂香不依不饶,举着棍子追了过去。小香跑到厨房关了门。桂香大骂,你个小贱,看老娘不打死你,打不死你,老娘就死你手里!膀膀子都吃硬了,卸承开老娘了!她哭,扑天抢地地哭着进了屋。花脸把镰刀往桃树杈上一架,踉跄着走到厨房门口,拍拍门,低声说,香儿,咋着你也给你妈好好说,看气的!里面没说话,听得见抽泣的声音,他又踅腿磨脚地去了住屋。突然一声大喊,桂香!又一声大喊夹着哭腔,桂香——

进退两难的大桂,听到花脸哭喊,急速飞进屋里,厨房门哗地打开,小香也飞了出来。屋地上一个农药瓶子,剧烈的甲胺气味致人鼻息。

小香抱着桂香冲出屋门,妈!妈!我不走!我不走!嗓子已经岔了腔。瞎子拉着架子车从外面进来,车上是两个碾盘大的柳条簸篮,一个是自家的,一个是借来的。大桂一把扔了簸篮,和小香一起把桂香放到车上,又疾速进屋扯了条被子,垫在桂香身子下面。

小香拉妈快走,我看绞瓜在不,他有摩托!大桂狂奔出门,花脸也紧跟着跑了出去。

晌午,太阳将西,桂香匆匆辞了人世。

百草枯剧毒,三毫克致命。医生说,这药都禁用几年了,家里还有?

大桂小香只顾了桂香,一路哭成个泪人,只待花脸发号施令、处理善后,左等不见,右等不见,绞瓜骑摩托来了,说花脸走在路上晕倒,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天黑了,完全黑了。

住屋的地中央并排放了两具棺材,桂香不会再有脾气了,花脸能受,跟去陪她,花脸的铝制烟锅头不会再燃烧呛人的板烟了。没人想到,花脸的心脏会那么脆弱,以前从没犯过,这一犯,竟然不吭不哈地走了。

夜静了,瞎子喊大桂,说你来。大桂去了瞎子的小屋,屋里没灯,开着门有微光照着。瞎子从墙上拿下一件衣服,掏掉墙缝里的破布头烂棉花,食指进去抠出一个塑料小包,打开,里面是一卷钱。桂儿,瞎子说,这你拿着,抬埋你爸妈。大桂不拿,瞎子硬塞:这事哪不花钱?捏着藏着的还不丢了,房子(棺材)有了,我还拿这做啥,也不会花。他把衣服重又挂在木桩上。

大桂背着花脸和桂香,给了瞎子一千块钱,说大爸我也操心不上你,想要个啥,想吃个喝个啥,乡上都有,近近的,你自个去就行。她知道,瞎子这辈子手里没拿过钱,哪怕是一分半毛。她看着瞎子模糊灰暗的身影,眼泪夺眶而出,她抓过瞎子的手,复又把钱塞在他手里,哽噎说:大爸,给你的,不要了你就扔了吧。

火车绕过一个山嘴,转个弯,前行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大桂和小香紧挨着坐在一起,眼睛双双看着窗外。这是小香第一次坐火车,大桂买了卧铺票。这些天,为安葬爸妈,她们无数次地趴倒磕头,嚎哭流泪,身体都到了疲劳的极限,但姊妹两个谁都睡不着。小香从上铺下来,看看大桂,就不由眼睛里又蓄满了泪,眼皮的红肿还没有消退。大桂的头发没有往起扎,披散着,稍一前倾,就瀑布一样遮住大半边脸,恰就是那年看到巧莲的样子。

熬过花脸桂香的三七,上了坟,烧了纸,大桂就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小香也说,姐,你不带我我也得走,我没脸在庄子上活人了。行前,大桂专门去了绞瓜家,她说她不是不想和绞瓜结婚,是她不再是从前的她了。

最重要的,大桂是把瞎子托付给了绞瓜。瞎子自个能给自个烧一碗米汤喝,可他年纪确是大了。大桂在给爸妈买棺材时,一并给大爸也买了一个。人的命真是油灯一样,一口气就吹灭了。大桂和小香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绞瓜家里霎时一片哭声。

火车直向山重水复的远方疾驰,铿铿锵锵,一声追着一声响。

大桂小香不说话,眼睛无限空茫地看着空茫无限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