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T恤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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１

最近小强的表现令我有些厌烦。

对于小强这样外强中干的男人，我得使出点当年我姥姥教我妈妈的本领。

我停在一家叫“特浓”的旅店门口，犹豫了很久。

胃情不自禁地有点翻江倒海的气势。“特浓”两个字被周围妖艳的霓虹灯装饰着、映衬着、毒害着，带上股厚重的时代胭脂味，看起来完全符合小青年们的标准。

我还是走了进去。小强一定不会相信我在这么难受的地方待着。

２

老板娘问我打尖啊还是住店啊，我说跑堂的。老板娘笑得像个淑女，按捺不住地激动：“冲你这幽默感，跟我有一拼，天字第一号，姐姐我给你打八折。”我也按捺不住地激动，差点临着姐姐那张像表一样的脸涕零了。

房间很黑，特别黑。不过灯亮着的时候倒有点温馨的感觉。姐姐说这是平常没人住的很干净的一个房间，很符合我。我能理解。姐姐走后，我就拿起抹布来了个大扫除，其实主要目的是找一下隔墙的耳朵。不过也没关系，这么黑的屋子就是声音也没法传播。

枕头旁边放着一件白色Ｔ恤。

３

对，是一件白色Ｔ恤，不是叠好放下的，而是像一块抹布那样处在一个正在运动的状态。看来是老板娘收拾屋子时准备扔掉的废弃物。

它很干净，很宽大，质量摸起来不错。从正面那只简单的黄色粗框眼镜图案来看，看不出是男式还是女式Ｔ恤。没有任何沐浴乳或洗衣粉的味道，甚至连出厂商的味道都没有。我在想，为什么这件Ｔ恤连故事的痕迹都没有就会被扔掉了呢？或许是它的故事太美，只不过终结了。

我把它穿在了身上。

我并不想顾及它曾经被什么样的人穿过，也不想顾及它到底有多少看不清楚的肮脏。就那样像一件睡衣一样穿在身上，贴着身体，感觉很踏实。

４

在这个很黑很黑的房间里，我一直处于睁眼和闭眼相替的状态，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我的左手边放了一堆面包，饿了只要动一下胳膊就可以吃到。还有这件Ｔ恤，很温暖的感觉，像是处于一个襁褓中，让我回到一种婴儿的状态，即使不说话也不会感到有任何的孤独感。这样的背景让我想起以前政治书上的一个实验，把人放在一个密闭的空间，手脚捆绑，但有足够多的食物和水会补充能量。政治书的结论是：人不能没有什么东西。具体什么东西我忘了，记得是个很矫情的词。我只知道，现在我还蛮满足，至少小强也再不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跟我说不准说脏话，不准太轻浮。

５

我不知道，明明已经改革开放，实行社会主义了，为什么小强还是那么顽固。说话的样子走路的样子还有种种生活习惯，都像一只从清朝带回来的优良品种的杂交熊猫。

小强，对我来说是有一定概念的。这么多年，他已然成为我日常生活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像牙膏或洁面乳那样。其实从刚开始到现在，我们经历过的种种都已经让我忘了他对于我来说是什么身份。男友，哥哥，朋友？或许这就是小四所说的，每一个女生的生命里，都有着这样一个男孩子。他不属于爱情，也不是自己的男朋友。

我摸着我的白色Ｔ恤，感觉很安慰，就像是小强冬天递给我的开水那样。

６

我还记得小强当年在学校时穿的黑色小西装和白色小衬衫。小强的背很挺，所以穿起来的效果会很有气势。假如再加个谢顶的脑门和丰满的啤酒肚，绝对是成功人士的典范。所以这样的装扮总让我觉得跟他走在一起会很丢脸。明明还是个未成年人，却穿得这么成熟老练。从整体效果及群众反映来看，小强真算得上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老实农民。令我吐血的是，我数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少件西装和衬衫。每年春天，他会换上一套新西装第一个跑来给我看；每年夏天，他会穿一件洁白的短袖衬衫；每年秋天，他会穿一件同样洁白的就像是夏天那件短袖加长袖子后改成的长袖衬衫；每年冬天，他又会穿黑色的小西装，不过里面换成白色的棉衬衫了。小强现在长大了，穿起白衬衫和黑西装理所当然了，我也早已习惯。跟他走在一起，倒也有了那么一些改邪归正的意向。

我认为小强是很优秀的，因为他总是很认真。从小学开始，到初中，到高中。老师们特别喜欢他，但同学们都不喜欢。我能理解，都是活泼可爱的祖国花朵，怎么能强迫他们跟一个妇联的大妈交流呢？所以小强尽管成绩很棒，但总不能竞选上班长或副班长或学习委员或小组长，不过卫生委员这个光荣职位小强可是年年坐得很稳当。小强的认真，认真得我有些心疼。尽管我不知道我对他认真劲儿的热爱怎么会超越对他的喋喋不休封建保守的厌倦。

７

小强对我特别好，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温和耐心，像对待舞台上的垃圾一样高度重视。从教育，到经济，再到政治，似乎不把我培养成一个跟他一样当卫生委员的同学就不罢休。我总是不听话，我不能跟着小强堕落。世界上像小强这样的人一个就好。可是他总是会把我这种胡闹当真。他认真地抽泣地呼吸，脖子上明晃晃的青筋似乎已成为一段胶片会定时播放，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突然想起。我总是这样，明知道他会当真，还是由着性子去刺激他，似乎我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我紧紧地攥着我的白色Ｔ恤，有一种很落魄的难受。

这些年，小学５年，初中３年，高中３年，现在大学他依然还在我旁边喋喋不休。我在想小强为我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么？也没有。只不过每天在食堂监督着我吃青菜吃鸡蛋，只不过强迫我喝很多水，只不过拽着我早晨跑操跑了这么些年，只不过每天检查我的作业比老师都勤。

８

小强现在在干吗？我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记得上次因为在图书馆看书忘了时间以至于上课没到，小强特意向老师请假，从教室出来找我。我想象不到他是怎么在那样一个偌大而空旷的校园里来回奔走，明明一览无余，却还是认为会有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后来我问他，他的表情是怎样的。他只说了“着急”两个字。由着急想到，在炙热的阳光下，一个稚嫩的孩子像丢了玩具一样那般惊慌，汗水顺着头发顺着额头顺着脸颊轻易地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迅速落下，面容扭曲成一团，跟他的西装形成亮丽的对比。眼角会有淡淡的泪，在还未落下前蒸发掉。

小强现在在干吗？我不敢继续往下想。

我的眼泪随着我的猛然起身垂直砸到白色Ｔ恤上，迅速而敏捷。

９

顿时我的白色Ｔ恤像一块薄冰被强烈的太阳光照射到一样，消失得像从未存在过。并且我的衣服又完好无损地在那一瞬间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我意识到了什么，冲出房间。

老板娘在对着我笑，妖媚而慈祥：“小姑娘，你该走了吧？”“姐姐，刚才那件白色Ｔ恤……”“嘿嘿，你出来得比较迟哦。看来反思得很深刻啊。走吧。”“姐姐，你还没告诉我……”我的眼前已是市政广场了。

我打开手机，看到已经过了三天了。短信已经积攒到几十条。除了１００８６的几条系统短信之外全部都来自小强。“喂？你去哪儿了？还关机？我很担心你啊”……

10

小强。